一梦春秋寒(上)

    “贵客”眼神一凝,紧紧的盯着小道士。

    小道士有些畏惧,不过很快便直视了过去。

    圣皇的目光中蕴含一缕金光,仿佛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光。

    而小道士的目光却无比的深邃,一双眸子里仿佛蕴含着整片星空。

    此时,进入暮春时节,临近清明。

    正是春雨润物时,雨打竹叶,沙沙作响;幽谷之中阵阵泥土的清香传来,竹林中还有几只鸟儿不停的鸣叫。

    可当圣皇和小道士对视之时,这一切似乎变成了一幅禁止的《幽谷竹雨图》。

    竹屋的屋檐之上,雨滴正欲落下,它的身躯慢慢的变大,可却怎么都掉不下来;还有在空中的雨珠,他们全都停顿在了空中。

    鸟儿想掠过竹林,却只是在空中尽情的展开了翅膀,顿在了空中,成为了画卷的一部分。

    就连香炉之中升起的烟雾也凝而不散,竹林之外的溪水都停止了。这一对视,仿佛成了永恒,又仿佛一个简简单单的对视。

    一阵闷哼传来,小道士往后退了两步。

    刹那间,溪水仿佛才从冬季解冻一般,发出了潺潺的流水声;鸟儿也一愣,似乎往空中落了一段距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要掠到另外一根竹尖之上,立马使劲的扑腾着翅膀,终于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立在了竹尖之上。

    那屋檐的水滴终于落下,落入了放在地面上的红色的陶缸之中,荡起一阵阵的涟漪。

    小道士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圣皇突然笑了。

    “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道一”小道士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圣皇再度扫视了他一眼,这才回复道:“好大的名字。”

    小道士一笑,脸颊上有着浅浅的梨涡,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抓了抓脑袋道:“而且我姓李。”

    圣皇一愣,轻轻抚掌道:“李道一,不错,不错。”他微微颔首,也不知道说的是名字不错,还是人不错。

    “你今年几岁了,小道士?”圣皇接着问道。

    李道一想了想,伸出了十个手指头慢慢的算着,显得很是认真,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光。

    “按照现在的说法,我应该是舞象之年(15—20岁)。”

    圣皇看着小道士,突然间嗤笑道:“成童便成童,还说什么舞象之年。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舞得动象么?”

    小道士涨红了脸,这才说道:“我们这一脉攻击力虽然不高,可皮厚啊!”

    他板起了脸,不服气的看着圣皇道:“我那便宜师父说了,我们算命的,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能跑和耐打。”

    圣皇似乎忘记了前来的目的,被提起了兴趣,问道:“哦,小道士,你倒是说说。”

    李道一傲然道:“你们常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大概就是你们觉得预知之中最厉害的,可我告诉你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并不是预知。真正的预知是前知春秋五百载,后晓岁月三百年。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这才是预知!”

    “而往往,我们看透世事,看透命数,可偏偏有人不愿意接受命数。他们奈何不了命运,就会怪我们算命的乌鸦嘴,所以啊,我们要能挨打,能逃跑!”

    说着,小道士抬起了头傲然道:“挨打的话,刚刚你应该知道我的能耐了吧;想不想知道我逃跑的能耐?”

    他的眼中有一抹狡黠闪过。

    圣皇微微一笑,堵在了他的身前道:“不想。”

    李道一有些泄气。

    “你说你前知春秋五百载,后晓岁月三百年。你倒是说说我这轩辕家的天下能有几年的福祚?”

    圣皇看着李道一笑道。

    李道一顿时警觉起来,如同猎物盯着捕食者一般。

    “不知道!”

    圣皇顿时鄙夷道:“刚刚你都还说前知春秋,后晓岁月。怎么,天机阁也学会欺世盗名了?”

    小道士有些不服气,才想张嘴,可想到刚刚圣皇的实力,立马紧紧的闭着嘴。

    圣皇微微一笑:“你这小道士,有些意思。”说着再度从手中弹出一枚铜钱。

    李道一一抓,把那枚铜钱从空中抓了下来,他仔仔细细的辨认,看到铜钱之上有一个小小的“徐”字。

    “这枚铜钱怎么在你这里?”

    圣皇微微一笑道:“怎么来的,你就别管了,反正你们天机阁不是只认铜钱不认人的么?”

    李道一点了点头,把铜钱用一块锦帕包了起来放到了怀里。

    圣皇看到了这个东西,微微皱眉,刚刚属于他的铜钱,这小道士随意的收了回去,可这枚铜钱他却郑重的收了起来。

    圣皇看着李道一收起铜钱,想起了当年那个午后。

    他身为义军首领,却扮做一个普通人,遇上了那位白衣剑客。

    他们两人的相遇烂俗而平凡,平凡得甚至连圣皇自己都很记不起来了。

    应该是两人看到妇人被欺负同时出手,自此惺惺相惜;亦或者是两人同时揍了那些作威作福的前朝官员。

    反正后来一路之上,这类事情他们做了不知道多少,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他清楚的记得,他们两人被一个老道士给拦住了。

    老道士有些本事,铁口直断,说得围在周围的人服服帖帖的,他起了兴趣,非要拉着白衣剑客往里面凑。

    最后,老道士看了两人一眼,给他留了一个口讯。

    等到天色将晚,他非拉着白衣剑客等着老道士。

    泥泞的道路之上,老道士举着“铁口直断”的幡,拿着一个破箱子,穿着破烂的道袍和草鞋走了过来。

    老道士看了他一眼,便直接朝白衣剑客说道:“我知道徐先生向来看不惯我们,可这天下万物,皆由因生,由果灭。看到因果,便能知晓未来,并不是妖言惑众。”

    白衣剑客没有理会他。

    “我所知先生为何出山,先生嘴上说着不信命,可却仍然找了身负大气运之人,这是为何?”

    白衣剑客看了看身边的同伴,顿时一愣。

    “那你说说吧,他是我要找的人么?”

    老道士笑了笑道:“若是他成为天下共主,先生可安定百年。”

    白衣剑客盯着老道士。

    “若是其它人呢?”

    “不出三十年。”

    眸若星火,老道士只和那双眸子对视了一眼,便往后退了两步。

    “我信你一回。”白衣剑客缓缓说道。

    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

    还没成为圣皇的他并不能听懂,可他知道,自己要追寻自己的同伴。

    老道士在后面大叫道:“五十年之后,可去下邽解一次惑!”说着,扔出了两枚铜钱,落入了两人手心。

    话音刚落,老道士便消失不见。

    白衣剑客看着手中的铜钱,突然间问道:“若是你取得天下,依我三件事可否?”

    他当时只觉得白衣剑客和老道士是高人,自己出身草莽,肯定要抓住机会。

    白衣剑客伸出了手指:“第一,我不求你勤政爱民,成为明君,可以后必须要让百姓有口饭吃,不能让他们造反。”

    他想了想,使劲的点了点头,这条是他应该做的,他的目标可不只是百姓能够吃得上饭那么简单。

    “第二,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庙堂有庙堂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不能插手江湖。”

    当时的他,对于这条没有任何的概念,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白衣剑客紧紧的盯着他:“你要记住,即便有人称皇称圣,他不入主社稷,你也不能插手江湖!”

    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白衣剑客紧接着伸出了第三个手指头:“第三,不许寻长生。我知道长生之法,对于有了权力的来说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我希望你别寻求长生,不然误人误己。”

    当时的他,满心想为苍生谋个好日子,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白衣剑客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伸出了手道:“介绍一下,我叫徐宁卿,以后能帮你打下天下的人。”

    还未成为圣皇的他,看到了那个在夕阳下伸出手的白衣剑客,浅笑依然。

    白衣剑客转身离去,随手把那枚铜钱给丢了出来吗,说道:“送你了,也许以后对你有用。”

    看着那个人把长剑扛在肩上的背影,他隐隐有种错觉,这不是夕阳,而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喂!圣皇陛下!”一声呼喊打断了圣皇的回忆。

    李道一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喊,他看见圣皇发呆,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只能叫了一声“喂”。

    圣皇眼神一凝,可瞬间又柔和起来。

    不知道多少年了,没人敢对他说一句“喂”。

    当初那个白衣剑客变成白衣将军后,每次出征之前都会对他说一句:“喂,我要走了,你可别把大本营给丢了啊!”

    每次他都会出去十里迎接那位白衣将军,想到此处,圣皇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真是个怪人!”李道一嘟囔了一句,随后问道:“你还没说那枚铜钱哪里来的呢!”

    “他给我的。”圣皇轻声回道。

    他想了想,伸出了手道:“算了,不问了,你这毛头小子又不知道什么,还我。”

    李道一看着这个传闻中一言九鼎的圣皇瞪大了眼睛。

    “你可是圣皇,天下共主,一言九鼎!怎么能够反悔!”李道一像捂宝贝一般紧紧的抱着胸。

    圣皇看了他一眼道:“在他的眼中,我从不是圣皇,更不是天下共主。”

    李道一看着狡辩的圣皇,嘟起了嘴道:“不行,我天机阁收回来的东西,还没有能拿回去的!你问吧,不还不还!”他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仿佛这枚铜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副小财迷的模样。

    圣皇盯着他,李道一有些犯怵。想了想,小声的说道:“要不我给你一只伯奇脚,当做交换?”

    圣皇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道一有些急,小声的道:“这可是最珍贵的东西了!能让人有很大的几率在睡梦中看到过去未来,有时候比我和我那死鬼师父还管用,你到底要不要!”

    圣皇有些意动,想了想说道:“你要给我解释清楚九龙符,还有差我一次的答案。”

    李道一高兴的摆了摆手道:“好的。”可手才放下,就看到圣皇伸在自己面前的手。

    李道一眼睛都鼓了起来,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干啥?不是说好了讲清楚九龙符和差你一次答案么?”

    圣皇眯起了眼,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

    “伯奇脚。”

    小道士盯着他,最终低下头,还是服了软。

    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鸟腿,看着这只寻常的鸟腿,圣皇有些怀疑。

    李道一立马说道:“伯奇本来就是鸟,你不信自己试一下,你修为那么高,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东西不是凡物。”

    圣皇闻言,暗自用力,法力才输出,便被这鸟腿完全的吸收了。

    他有些惊讶,可也确定了这东西不是凡物,缓缓的点了点头。

    李道一拍了拍胸口道:“那行了吧。”

    “等等!”圣皇叫住了他。

    “还有九龙符的事情呢?”

    李道一往门外的踏出去的步伐顿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来,撩了撩额前的刘海这才说道:“这九龙符,你知道多少?”

    圣皇看着他,没有和他废话,直接说道:“你全说!”

    李道一看了圣皇一眼,心中暗自腹诽道:“真是个老狐狸,不知道他了解多少,自己想隐藏都不好隐藏。”

    这个小道士清了清嗓子道:“要说这九龙符啊,还得说这片天地。”

    他给圣皇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仿佛一个说故事的老先生一般。

    “这天地原本灵气充裕,这修行自然不似现在一般,最高只有五个境界。”

    “现在的境界有通窍、汇溪、游野(小宗师)、破海(宗师)、凌道(大宗师)这五个境界。可在以前,到了凌道修行之路才算登堂入室。”

    “虽然以前实力强大,可同样,对手也强大。”

    圣皇认真的听着小道士的叙说,如同一个听先生讲课的好孩子。

    “以前这片天地没有朝廷一说,只有宗门和族别之分,没有修为的凡人宛如蝼蚁。可后来,出现了一批从底层爬起来的大能,他们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所以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把天地的灵气给封印了。”

    小道士偷眼看了一眼圣皇,发现圣皇毫无表情,只能继续往下讲。

    “天下没有什么完美的东西,封印也是,而那封印的克星便是九龙符,九龙符对应九个地方,若是这九个地方同时用九龙符破开,这封印便会被打开。当然,修为越高,敌人也就越强大。”

    圣皇突然问道:“那这九个地方是何地?还有九龙符分别在何地?”

    小道士喝了一口茶道:“别急啊,等我慢慢说。”

    “这九龙符,原本是各代朝廷保管,可到了前朝,不知道为什么全都失落了。”

    他深深的看了圣皇一眼道:“这一枚在蜀山出现过,想来你已经知道了。另外一枚,在越地,你也知道了。不过韩家应该也不知道,这九龙符不知道存在了几千年,你们圣朝的韩家才多久!”

    “剩下的呢?”圣皇沉声问道。

    “徐宁卿应该给了你一枚,让你代为保管吧,不过你自己应该不知道。”

    圣皇想了想道:“他给我的东西,就只剩下那枚铜钱了。”

    小道士一愣,终于知道了刚才圣皇怎么会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的说道:“你在找找,他以前有过一枚,他不会把那东西放在自己身上,肯定给人了。”

    “他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这个东西,若是他能毁,他早毁了,带在自己身上,不是成为了一个明显的靶子么?最好是把它藏起来。”小道士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失言,急忙捂住了嘴,偷眼看着圣皇。

    还好圣皇没有注意,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无话,竹楼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

    圣皇突然一愣:“没了?”

    小道士摊开了双手道:“没了!”

    圣皇看了看天色,想了想,拿出去刚刚得到的伯奇脚问道:“这个东西怎么用?”

    “简单,你放在心口,睡觉就行。”

    圣皇大袖一挥,一道金光把小道士李道一给笼罩了起来。

    “喂,你干嘛?”小道士大声的喊道。

    “本皇决定借贵宝地试一试你这伯奇脚!”说着,嘴角扯出一丝冷笑,防止被人骗最好的方法,便是控制他,然后进行试验。

    圣皇把伯奇脚贴近自己的胸口,慢慢的,困意上来,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挺直的坐在了座椅之上,睡了过去。

    突然之间,一道青光钻入了圣皇的体内,之前凌空于胸前的伯奇脚已然消失不见。

    小道士仔细的盯着圣皇,确定他真的睡着了,紫色的光芒忽然覆盖了双手,他对着这金色的光罩一撕,这光罩出现了一个缺口。

    李道一从口子中钻了出来,看了一眼沉睡的圣皇,笑道:“早知道你这老东西不会轻易的放过我,还好我有了后手。”

    说完之后,发出了得意的笑声。

    才一笑,便看见圣皇皱了皱眉头,立马捂住了嘴巴。

    “我在这伯奇脚上还弄了食梦兽的口水,他应该不会这么快醒吧!”小道士看了一眼圣皇,随即小心翼翼的背起背篓,立面是他的所有家当。

    他一溜烟便跑了出去,等出去了几百里他才停下。

    李道一拍了拍胸口,得意的说道:“都和他说了,算命的逃跑和挨揍的能力最强!”说完,得意的昂起了头。

    “对了,师父还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并且让徐宁卿去一次海外,可我现在去哪找他啊!”

    他想了想,抓了抓脑袋,最后灵光突显。

    “找不到他,我去找他儿子啊,反正都是他的血脉,或许用那个方法也有用呢!”

    官道之上,一个小道士背着背篓,昂首挺胸的往前走。

    他的方向,是刚刚经历过大战的越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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