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州失陷,意味着洪安防线彻底瓦解,已经没有力量迟滞元军荼毒越中了。

    那么,越中上千万亩的春稻,将没有机会收割。

    春稻成熟起码还要一个月,而元军最多四五日就能到达天长府。

    越中三百里大多是平地,是安南仅次于红河平地的产粮区。因为元军去年就入侵,红河平地已经两季没有种粮食了,百姓都撤入了丛林。

    这样,整个安南好几百万人口,就指着越中的春稻,以及长安仓的粮食了。

    可是如今,长安仓的粮食被宋军趁火打劫偷走,快州又失陷。如此祸不单行,怎么得了?

    好几百万张嘴巴,吃什么?

    将士们不战死,也会饿死!

    “太上陛下,如今禁军只剩数万人,长安仓被抢劫,军中很快就会缺粮。此战已经无法打下去了,请太上陛下立即下旨,西狩天长山!”等到救醒陈晃,黎文休首先奏道。

    陈光启也道:“事急矣!请皇兄速速决断,元寇不日就将兵临古礼城了!”

    “父皇,请决断吧!”陈昑也焦急的说道。

    大多数安南大臣,此时都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欲哭无泪。但一向求和心切的昭国王陈益稷,不但不悲,反而心中欣喜。

    但他也很急。只是他急的不是如何保卫大越。他急的是如何降元,才能得到最大好处。

    同样在焦急,原因却不同。但看在别人眼里,还都以为昭国王殿下也忧心国事呢,哪里会想得到他是在为降元着急?

    和陈益稷有相同心思的还有好几个大臣,都是陈益稷一党,属于投降派。

    甚至,这几个大臣的心思比陈益稷更加不堪。陈益稷只不过是为了王位,希望降元后成为第二个高丽王。

    而这几个大臣,却早抱了改换门庭的心思。他们在大越是做官,到了元廷不也是做官么?只要有官可做,有钱可领,给谁做官不是做?至于大越会如何,关我何事?

    此时,不少大臣都动了求和的心思,但多半是为了大越。

    一个大臣出列奏道:“太上陛下,如今战无可战,兵粮两缺。微臣以为,可否,可否重开议和?”

    另一个大臣也举笏低头说道:“太上陛下,大越连连大败,为今之计,议和才是上策啊!微臣以为,应答应元廷条件,取消年号,改为行省,效仿高丽故事。”

    接着,又有几个大臣出列赞同求和。

    他们担心的是,只怕就算答应元廷的要求求和,元廷也不会答应了。仗打到这个份上,有眼力的人都看出大越打不下去了。最好的结局,也是撤到山林,当山中朝廷。

    陈益稷听到有大臣提出全盘答应元廷条件,顿时紧张起来。他一边暗骂提出求和的大臣,一边希望太上皇不要答应。

    太上皇要是答应求和,还有自己什么事?大越的确要投降,的确应该效仿高丽,但应该是他陈益稷来主导,而不是太上皇陈晃。

    陈晃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人,满面都是苍凉凄绝之色,他突然拿起案上的玉如意,“啪”的一声摔的粉碎。

    “玉碎,不改白!”陈晃厉声喝道,“朕誓与鞑虏周旋到底!”

    “翰林院待诏!”

    “在!”

    “拟旨!令各路府百姓火速离乡,就近入山!无诏令不得擅自出山!”

    “拟旨,所有王侯大族存粮,即日起统统借入国库,统一调配!”

    “拟旨,太上王京所有臣民百姓,明日出城,随朕西狩天长山!”

    “拟旨,除却一万禁军,两万乡军随朕西狩,其他所有兵马尽付昭文王陈日燏,封陈日燏为都督内外诸军事,使持节,抗虏大将军!让他务必拖住元寇,让大越军民顺利进山!”

    陈晃一连串下了好几道圣旨,就令转运宫中库藏,图书典籍,务必明日大早前全部装车。

    几个之前建议求和的大臣,此时哪里还能再劝?只能遵从圣旨,匆匆回家装载行礼。

    圣旨一下,整个古礼城顿时乱成一片。

    古礼城是太上王京,是仅次京师升龙城的第二大城池,是事实上的越国京师。古礼城中人口十余万,多有高官贵戚,怎么能说走就走?

    难道不能守吗?

    所有人都知道,就凭如今剩下的残兵,以及快要耗光的粮食,是无法守住的,也没有守卫的意义了。

    陈晃为了弹压兵变,两万禁军全部进城,以防万一,敦促城中军民准备“随驾西狩”。

    紧接着,古礼城中奔出几十匹快马,带着朝命分赴各地。

    接下来三天,首先是整个天长府,然后是整个越中,都被“离乡入山诏”惊的动荡不安,越国百姓顿时陷入犹如末日般的恐惧之中。

    当夜,整个古礼城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群,无论是官员还是军民,全部在紧张无比的搬运东西。车马,一时间成了最紧俏的东西。

    昭国王府中,也在紧张的装载金银细软和贵重物品。但是,作为家主的陈益稷,没有丝毫惊慌之色。

    “殿下,趁现在城中乱成一片,是该动身了。”一个年轻人大模大样的坐在陈益稷对面说道。

    这个年轻人穿的衣服,似乎是个随从,但他完全没有随从的丝毫觉悟。

    相反,陈益稷对他却很客气。

    “陈先生,不是本王多疑,本王一旦降了大元,就没有退路了。陈先生与本王相处数月,也算朋友一场。请陈先生实言相告,大将军真能向大皇帝举荐本王为新王?”

    这个年轻人也姓陈,名叫陈羽,齐鲁人氏,不但是崔秀宁老乡,也是她的学生。

    特务陈羽进入安南几个月了,终于成功接近陈益稷。随着元军屡战屡胜,陈益稷降元之心更加坚定,陈羽干脆“挑明身份”,说自己是元廷之人,为大将军招降来的。

    陈益稷顿时大喜,将陈羽待为上宾,希望顺利降元。

    陈羽心里鄙视陈益稷的为人,口中说道:“殿下宽心便是。大将军一定会举荐殿下为新王,陈羽绝不会欺瞒殿下。”

    没错,按照计划,李洛的确会举荐陈益稷为新王,通过陈益稷作为傀儡,吸引安南百姓出山当顺民,再利用陈益稷,干掉安南的硬骨头。

    历史上,元廷本来就打算立陈益稷为傀儡的。

    但是,所谓新王,压根不是陈益稷想的那样。李洛绝不会建议元廷立陈益稷为安南国王。元廷大胜之下,也绝不会再让安南得到高丽的待遇。

    安南,像日国那样,会直接变成一个行省。一个不断反抗又不断被元军镇压的、直到流干反抗之血的新省。

    等到元廷驻军杀光安南的硬骨头,到时唐军南征,就能轻轻松松将安南收入囊中。

    那么,李洛到底打算建议元廷立陈益稷为什么王呢?

    是交州王。

    交州王和安南国王,说起来都是王,可那差别,乡间老叟都知道。

    交州王,不过是个爵位,与元朝云南王,镇南王一样的爵位。

    可安南国王,却是一国之君。这能一样么?

    李洛答应举荐陈益稷为新王,却没说是什么王啊。

    陈益稷见陈羽说的如此肯定,顿时更加放心了,笑道:“那本王就谢过大将军举荐扶持之恩了。陈兄弟,本王是个念旧记好的人,等本王做了新王,一定不会亏待陈兄弟。”

    陈羽装出欢喜之色,“那就先谢过大王了。”

    陈羽的称呼从“殿下”变成大王,让陈益稷听了受用无比。

    “好,那咱们晚上就走。”陈益稷道,“还有几位大臣,与本王一起走。”

    西门守将是他的门下,早就被陈益稷说服一起降元。所以,陈益稷可不是单枪匹马降元,而是带着三千禁军的。

    等到半夜,趁着城中仍然乱糟糟,陈益稷的车队来到西门。早就得到命令的西门守将林延年,立刻打开西门,率领所部兵马,护着陈益稷北上,寻找元军。

    直到半个时辰后,忙得焦头烂额的陈晃,才得到陈益稷,林延年和几个大臣叛逃的消息。

    “陈氏败类!乱臣贼子!不配为太宗血脉!”陈晃气的差点吐血晕厥过去。

    可是,陈晃毕竟不是昏聩之人,他很清楚,不能追击陈益稷。城中本来就只有两万禁军,林延年带走了三千,还剩一万七千。

    这点子兵,实在不能消耗了。

    还有一个陈晃无法宣之于口的考量,让他最终没有下达追击陈益稷的旨意。

    万一大越无法翻盘,自己父子殉国,那么有陈益稷降元,得到一个高丽的待遇,保住陈氏宗庙不灭,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毕竟,这个五弟虽然是个无耻败类,但终究姓陈啊。

    真要到那一步,那么今日自己不追击他,也算是给他一个机会,给陈氏一个机会。

    就算为陈氏宗庙保留一个退路吧。

    陈晃作为一个安南历史上的明君,他的胸襟和格局,绝对不是陈益稷可比的。他考量的一些东西,也是臣子们难以理解的。

    “今日方知玄宗之难矣!肃宗灵武自立,而玄宗认之。非不能废其帝号,乃为平叛大局,实不愿耳。”陈晃暗自长叹,心中一片凄凉。

    第二天大早,陈氏父子祭祀完太庙,古礼城十来万人在安南朝廷组织下,冒着细雨出了南城,浩浩荡荡的“西狩”天长山。

    这一路栖栖遑遑,匆匆忙忙,一看就是一支逃难的队伍。

    陈晃父子收了天子的仪仗,葛巾斗笠,骑马而行。

    很多百姓回望古礼城,无不黯然泪下。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这一去,不知是否还能归来。

    过了黄江后,陈晃驻马江边,回看古礼城,为了鼓舞士气,对着滔滔江水,故作豪迈的开口吟道:“唐刀斩胡酋,冷眼看九州。不老英雄在,横绝大江流。”

    ……

    “朕本西山虎,帝京是平阳。今朝回丛林,再啸风云上…”

    …………

    陈晃西狩的当天,早有准备的陈日燏,在赶往古礼城的路上,就接到了长安仓被“宋军”抢劫的消息。

    继快州失陷之后,他最担心的事,再次发生了。

    “真是祸不单行,多灾多难啊!”陈日燏仰天长叹。

    长安仓粮食被劫,更是雪上加霜。

    如今太上皇西狩,古礼城已成空城,他回去也没有意义了。

    此时,他被封为都督内外诸军事,抗虏大将军,使持节。看上去位高权重,但减去随太上皇西狩的那点兵马,他还能统率多少兵马呢?

    禁军三万人,乡军十五万人。

    十八万大军,似乎当真不少。但陈日燏很清楚,越军已经士气低迷,没有多少战力了。

    其他不说,等到所有兵马汇集起来,他都没有半月军粮。

    这仗还怎打!

    越中可是利于骑兵驰骋的地方,元军还有好几万虎狼铁骑,又粮草充足,而且似乎并没有水土不服,也没探知到元军中疫病流行。

    以往对元军来说猛如虎的瘴疠之气,水土不服,这次似乎不灵了。

    就这三万禁军,十几万乡军,在越中和拥有几万铁骑的十万元军决战,对手又是狡诈的李洛,这一仗几乎没有胜算。

    他这个抗虏大将军,其实就是为了拖住元军的脚步,掩护军民转移进山的棋子。

    但是,他不是弃子。恰恰相反,此时此刻,整个大越都清楚,在兴道王陈国峻死后,只有他陈日燏有资格、有分量当这个棋子!

    其他将领,想担负这个使命,都担负不起来。

    十天!

    他的军粮只够十几万大军吃十天,而整个越中百姓接到通知,再完成大转移,也需要十天。

    他起码要拖住元军十天。

    六百万越人全部进了山,哪怕缺粮,也未免一定没有活路。

    “传令!本帅就在天长府坐镇,所有兵马全部赶来集合!三日内不到者,斩!”陈日燏传令,一边就地安营。

    “殿下,听说昭国王昨夜叛逃了,据闻是北上投靠鞑子。”一个部将匆匆赶来向陈日燏汇报,“他没有骑兵,一定不能走远,是否要追他回来?”

    陈日燏心中一凉,如同被捅了一刀。

    这个五哥啊,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愧对列祖列宗啊!

    “不用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陈日燏苦笑道。这未必一定是件坏事,说不定最后成为大越唯一的出路。

    福兮祸所依,安知非福?陈日燏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就在同一天,在快州大胜的征南大将军李洛,亲率九万元军,五万越奸军,共十四万大军,人如虎,马如龙,浩浩荡荡南下越中。

    五万多铁骑奔腾之下,军势之盛,真令风云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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