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天下文宗。得此功德气运,必将晋升为一代文圣。本君的强大盟友,又将多出一位。”

    平江君低声喃喃,瞥了眼周逸,而后迅速收回,饱含沧桑与智慧的眸中,涌出一丝期待。

    从头到尾,大局的走势,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然而就在下一瞬,平江君双拳猛然握紧,眼里闪过震惊之色。

    “徐公你……你在做什么!你为何不要功德?”

    不仅是平江君,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就见坐于地底纹丝不动的布衣老者,突然伸出手,仿佛掸灰般,轻轻扫了扫自己的衣襟。

    原本将要钻入他体内的功德气运猛然停顿下来,绕身而转,发出沙沙的声响。

    “天地万物,皆源自于炁,如那五运六气,组合成灵气种种,供我辈驱驭,用于修行和施术。

    而这功德气运,其本质也是炁的一种,却凌驾于五运六气之上,被天道赋予宏愿法义。

    我辈若获得功德气运,即便无法立地成圣,也可修为大进,顿悟天机,收获神通。”

    南江龙祖敖钦说话间,苍老的眸中泛起不解:“然而这一位为何不收?当真如此清高吗?岂不知,那功德气运灵性天成,换而言之,也是有脾性的。”

    正应敖钦所言,那团功德气运见自己被老者拒绝,绕转了几圈之后,发出嗡嗡鸣啸,仿佛勃然大怒,腾空而起,便要离去。

    众人看见这一幕,无不惋惜长叹。

    唯独平江君眼里浮起一丝窃喜与期待,徐公既然不要,那么这场功德气运,自然全都归于自己!

    顶多……再稍微分出些许,留给逸尘圣僧。

    今晚之后,自己将会成为最大的赢家!

    这时,他耳旁响起僧人的声音,“你们错了,他并没有拒绝,只不过,他没有不打算自己独享而已。”

    周逸话音落下,地底的老者突然抖荡袍袖,双手捧起那篇《平南令》。

    平南令中,讲述着这位致仕宰相前来岭南,携手大妖,谋算南江龙祖,只为了拨乱反正,平定匪患,重塑岭南气运面貌,为岭南百姓送上千万亩良田的宏愿壮志。

    平江君看过。

    周逸看过。

    而此时此刻,敖钦、敖逆天等龙宫高手,混天护法、黑无常、三鬼帅、云华真人,也都看到了这篇檄文,对于老者的身份隐隐已经猜测到了一丝。

    忽在这时,那篇檄文中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犹如淋雨的墨纸。

    刹那后,纸中墨字重新浮现,可一字一句,一行一段,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篇全新的檄文。

    ‘……岭南之患久矣,既为人道之祸,亦有妖魔乱世之因,究其根源,却在于礼法之丧,文事衰败……

    ……徐某年迈昏聩,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仿效先贤壮士,如前朝王乘虎大将军者,凭一己之力平定天下……

    ……今为妖魔所胁迫,不得已前来岭南,以苍生为棋子,谋取滔天功德,非我愿尔……

    ……若此事果真能成,侥幸收获功德气运,徐某愿以此功德,灌溉天下文道……

    ……徐某此生,并非不信世间有妖魔鬼神,而是不信这妖魔鬼神,能永远凌驾于万民之上……

    ……徐某甘愿舍此一生功名与荣耀,只愿文道永昌,护佑苍生万民,永不受妖魔所惑……

    ……唐国书生徐文台,伏惟祈拜,祷告上苍。’

    原本打算离去的功德气运猛然止住,绕着老者和檄文缓缓旋转起来。

    它乃天机所降,天道化身,自然能够看出,这篇全新的檄文乃是地底老者的心声所著,是他真正的宏愿志向。

    功德气运越转越快,化作一圈圈柔和的黄色光环,突然间从徐公身上升起,飞出大地,向天空飞去,转眼间已越过夜云和月霞。

    未及升至云峰,功德气运猛然停住,随后剧烈震荡,如同湖中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须臾间已经铺满了整片中土之地,并且还在向四方扩散着。

    寻常百姓自然看不见这一幕。

    就连一些有修为在身的术道高人,妖物鬼怪,也只能感受到这一刻天机的变化,却无法捕捉到功德气运的降临。

    唯独那些或心怀大志,或寒窗苦读的读书种子,无意之中眺望天头,却看见了那道宛如流星般,向自己飞来的光束,眨眼间消失不见。

    这番功德气运,得中土文宗徐文台宏愿加持,共化作三千多股文气,暗中护佑起中土的读书种子。

    当然,这三千多名幸运的读书种子,所获得的文气数量各不相同。

    剑南道中,广元郡,大束坊,老柳巷左手边第二户人家。

    方青喻刚睡下没多久,忽觉后背一阵发凉,从梦中惊醒。

    “那小子,走了这么多天,应该不会有事吧。”

    大约七天前,刚回家没几个月的独子方子期突然消失不见。

    方青喻自然是焦急万分,可学生陈池却告诉他,方子期有急事外出,半月之内必归,请他不要担心。

    陈池虽然年少,可一贯老成持重,和方子期关系又十分亲近,方青喻也就半信半疑地信了。

    可他总感觉,自己的独子和唯一的学生之间,仿佛有着什么秘密一直隐瞒着自己。

    这两人分明素未相识,性格相差迥异,却一见如故,以师兄弟相称,常常促膝而谈,有说有笑,一聊便是到深更半夜,比见到如花似玉的卓小姐还要兴奋。

    两个少年郎,大半夜的,到底有啥好扯的?

    “现在的年轻人啊……”

    方青喻暗叹了口气,披起长袍,来到屋外,猛然怔住。

    就见自己那位总爱在院中树下,借着星月之光夜读的学生陈池,此时正襟危坐,双目微闭。

    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黄色光晕将他笼罩,如月中仙郎,说不出的端庄肃穆,仙意渺渺。

    而在那圈黄光之外,立着一道老迈却熟悉的身影,负手弯腰,仿佛正在指点少年郎功课。

    方青喻怔怔看着,不知觉间,泪水却已滑眶而出,沾满衣襟。

    “老师!”

    方青喻扑通跪地,眼含热泪,朝向那道人影匍匐而拜,久久不起。

    那一年元宵佳节,他酒后犯禁,诗中触怒圣威,殃及全家,原本是一场抄家灭族之灾,幸好有老师徐文台从中周旋,最终只是抄家流放,罚他永不得参加科举。

    也正因为这件事,先帝迁怒于老师,日渐疏远。

    而方青喻自己,也从此沉沦于愧疚与悔恨之中,隐居于剑南道,无颜再见恩师。

    “陈池,还不向你师公请安?”

    方青喻抬起头,微微一愣,却是那条人影和黄光都已消失不见。

    陈池也已经睡着,适才那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觉。

    正当方青喻以为是自己眼花时,耳旁响起一阵沧桑远去的声音,“某以功德气运,化文道法义,从此天下书生,亦能修文道而获气感。青喻,你也无需一直自责下去,当年之祸,罪不在你,你只是被妖魔陷害了而已。若想解惑,可去寻你家小子和你学生的师父,他定能帮你。”

    声音远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修文道获气感……妖魔陷害……他们的师父……那位逸尘先生?”

    方青喻呆若木鸡,神色怔忪,目光迷离。

    ……

    南江之尾,周逸收回目光,眼里充满感叹。

    “小陈池的文运竟如此昌盛,到底是亲疏有别,当初选择方青喻作他的老师,这步棋果然还是走对了。”

    他隐隐猜到以徐公的品性定不会独享功德气运,可万万没有料到,徐公竟然舍弃功德气运,造化于中土文气,使得天下读书之人,都能悟文道而修行。

    “阿弥陀佛,不愧是一朝宰相,当代文宗,这等手笔,直接改变方外格局。”

    周逸双手合十,朝向地底深处行了一礼,眼中却浮起些许遗憾。

    “可惜,从此却无法与徐公在阳世之中,品茗畅谈了。”

    他话音落下,地底的老人肉身坍塌,如灰尘飞扬散灭。

    从始至终,徐公都只是一介凡人之躯,并且还是个大病初愈的老人。

    虽得平江君的灵丹妙药,于岭南地底入定,可也是虎狼之药,强行维持罢了。

    如今他舍弃功德气运,以昌天下文运,自己却不沾半点好处,生机溃灭,在所难免。

    须臾后,却有一道透明人影,凭空出现,脚踩月光,出现在周逸面前,回施一礼。

    “多谢圣僧,斩魔护道。

    若无圣僧这七日里的所作所为,这场功德气运,只会变成梦幻泡影。

    天下文运,若能振兴,圣僧当居功至伟。”

    周逸看着面前,已经化作鬼魂的徐文台,微微摇头,侧身避开,笑着道:“世间一切,有因才有果。若非徐公当初救下小僧,小僧也没有命来做这一切。”

    徐文台道:“圣僧谦虚了。老朽无能,一路到此已是极限,今日除魔卫道,守护万民,只能托付给圣僧了。我知圣僧慈悲,然妖魔者,绝不可轻信。”

    意味深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徐文台的魂魄向远处飘去。

    却是因为在这时,从剑南道方向的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魂铃声。

    纵然生前为天下文宗,大唐宰相,可一旦身死人亡,尘归尘,土归土,魂魄归地府,逃不过幽冥律令和六道轮回的审判。

    南江岸边,众人无比复杂地望向徐文台飘然而去的身影。

    三界之中,人间最为平凡,可却是大道之所在,平衡昔日的天庭与地府,令妖鬼觊觎之宝地。

    而这位人间宰相,虽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可其风采与格局,却让龙宫高手和几名大妖钦佩不已,就连敖逆天也朝向徐文台的背影微微拱手,此时已无被算计的不快。

    却有一人暗暗皱眉,正是平江君。

    徐公真正的檄文,包括最后的那番话,都让他心中略有些不快……我与你共度患难,谋略岭南气运,到头来,你却依旧信不过我啊。

    周逸朝向徐文台的背影合掌道:“阿弥陀佛,小僧恭送文台公。”

    说话间,周逸看了眼不远处的黑无常。

    黑无常小倩会意,略微点头,随后悄然退后,于夜色深处,向下沉陷,隐于幽冥之中。

    她的修为本就高过在场大多数人,兼之身法神出鬼没,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消失。

    唯有金翅大鹏一直留意着黑无常,捕捉到这一幕,心中愈发狐疑。

    他自然早已经发现,黑无常小倩是得到周逸的暗示之后,方才悄然离去。

    按理说,她身为那名神秘地府之主的下属,实在不应该对一个僧人百依百顺,哪怕这个僧人的确强得可怕。

    金翅大鹏本能地想要沉入地底,一探究竟。

    耳旁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翻天护法,你这是想要去哪?”

    金翅大鹏脸色微变,转过头朝向周逸讨好一笑:“属下对于这位人间宰相,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位新晋的地府之主,身份神秘来历不明,也不知是否会为难徐公。属下这不是有些担心,想要下去看看……”

    ……若有机会,顺便与那位地府新主结交一番。

    金翅大鹏心中暗想。

    这和尚虽然厉害,纵横人间,怕难有敌手。

    可也管不到阴间地府啊。

    周逸淡淡道:“三界之中,各有规矩,岂容你胡来。以我对地府之主的了解,定不会委屈徐公。”

    非但不会委屈,还将委以重任。

    徐公的人间之道,已经走完,可他的阴间之路,这才刚刚开始。

    地府之中,虽已有分身叶阎君,和某位尚当着人间总捕的候补阎君,可日后地府扩张,人手定不够用。

    这阎君的名额中,自然有徐公的一个,前提是他愿意。

    没等金翅大鹏再说什么。

    天头的云霞又一次旋转起来,万丈金光垂落人间,剩余的功德凝聚在一起,化作一道虹光,悉数落下。

    “来了!”

    平江君眼底涌出狂喜:“剩下的全是我的!”

    仅仅片刻后,他表情变得无比僵硬,身体颤抖,眸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那团功德,竟然没有选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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