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钰也很清醒,小商贩、小商人,不可用,只能用来埋雷,不能用作攻取高知城的民力。

    这些小商人狡猾而又市侩,小市民狂热但不持久,自己又不是要搞街垒那一套,无法真正把他们发动起来。

    还是要靠城外那些看热闹、等着刘钰烧毁地契的农民。

    在城中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收买人心,而是再给幕府和大名埋雷。收买民心的前提是要在这常驻,否则收买民心就是赔本买卖。

    收买人心,靠的是肉眼可见的好处。

    埋雷,则只需要造一个不可触摸的“天堂”。

    既是埋雷,这“天堂”是否可以实现,那不重要。

    天主教可以掀起岛原之乱,他用儒家这一套仁义,一样可以掀起土佐之乱。

    在幕府和大名没有财政部门专门贷款的情况下谁来放贷?农业社会资金除了放贷和囤地又无可投资的情况下往哪用?这些实际而现实的问题,刘钰根本不管。

    反正此时大部分人是愚昧的,他们在意的是直观的感觉,很少有人会用理性去思考这些政策能否实行、是否是空谈。

    为了将雷埋得足够吓人,还需要一些成体系的理论。

    儒学理论,刘钰狗屁不通。

    可是,宋时的王安石却通,他既有心思,早有准备,当即拿出了王安石的《周礼新义》,摘抄出了一整套的成体系理论,大顺本来就有成套的刊印成书的,倭人识字的多半识得汉字,直接分发就好。

    《地官·司徒·泉府》里说,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物楬而书之,以待不时而买者。买者各従其抵,都鄙従其主,国人郊人従其有司,然后予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事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余。

    这是国家负责贷款、平价、以低息贷款扶植小商人和小手工业者的仁政大义。

    《地官·司徒·旅师》里说,掌聚野之锄粟、屋粟、间粟,而用之。以质剂致民,平颁其兴积,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颁而秋敛之,凡新氓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以地之媺恶为之等。

    这是抑制豪商、贷种子钱给农夫、平物价的仁政大义。

    除此之外,孟子的民本思想、杀桀纣乃杀暴君、大顺一些学派的四民平等理论等等,全都散播一遍,到处发书。

    他是要让幕府将来“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把儒家体系里的精华全都用来造反,保管幕府只会严厉禁教、禁异端学说,甚至可能连朱子理学中的“精华”,幕府也会全部去掉。

    要是幕府能拿出禁教的控制力,严密控制非朱子理学的儒家传播、再把朱子学彻底封建礼法化,刘钰觉得自己花几千两银子买的书,就算没白买。

    刘钰心道,你只当天主教可以用来造反搞出岛原之乱,却不知儒家亦可找出造返有理的内容。管教你朝着“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路上一路狂奔。

    他和商人、识字阶层、手工业者讲大义,讲理论。

    和基本不识字的农夫,就不需要讲大义、讲理论了。

    一把烧了质押地契文书的大火,比什么都有用;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比任何大义都动心。

    城下町外,跑来看热闹的农夫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刘钰知道他们在盼什么,攻下城下町时,那些农夫齐声为自己叫好的那一声“嘿嘿吼”,已经证明了民心可用,剩下的就只是把这些民心激发出来。

    花了一笔钱,平价从米铺买了一些稻米,雇佣了一些人,就在城下町东边的空地埋锅造饭,请这些自己种米却可能没机会吃过大米的农夫吃白米饭。

    据说曾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大名交战,城市被围,围城者断水。城中就用白米给马洗澡,而外面的士兵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大米,竟把洁白的大米当成了水流,认为城中尚且还能用水给马洗刷,可见必有水井,遂撤围。

    或许有点夸张,刘钰一开始还不怎么信。

    可当他见到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倭人农夫,在米饭蒸熟之后,可以连咸菜都不用一个人吃了一斤生米做的饭之后,他觉得似乎应该可能是真的。

    米也就一二两银子一石,每天买上个四五百石,一两万斤,花不了几个钱。

    若能攻下高知城,不算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和战略影响,想来上面那么多豪商,只看金银的话也能保证回本。

    城下町攻下的那一天开始,有些农夫已经在这里吃饭,如今已经吃了三日,呼朋引伴的传播之下,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从城下町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手中拿到的一小部分地契文书,在这些农民吃饱之后,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将这些地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欢声雷动中,还有更多的农民心怀期待,因为他们的地契还没到手。那些人躲在高知城中。

    眼看着别人的地契都被火烧掉,想着持有自己质押文书的人还在高知城中,许多农夫望向遥远的高知城,心想原来吃饱白米饭的滋味,竟是这样的。

    如果能够拿回质押的文书,如果能哦实行三十税一的仁政,自己难道不也可以天天吃白米饭吗?

    呛人的青芥抹在眼角旁,刘钰饱含热泪地冲着这些吃了三天白米饭的农民,声音哽咽地做了最后的鼓动。

    “百姓们,天朝乃礼仪之邦,此番来,只为施仁义、行仁政。不取寸土。”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今日烧了地契和质押文书,就算今日说了三十税一,若是武士老爷们、领主们日后反悔,又怎么办呢?”

    那些已经拿到文书的,心一下子凉了。

    是啊,唐人是仁义之师,不取寸土,唐人走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那些豪商和藩主关系密切,武士老爷们会允许他们只缴纳三十分之一的贡赋吗?

    就算拿到了质押文书,将来还不是可以索要回去?

    数千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声请愿道:“请大人留下!请大人留下啊!”

    “领主怎么可能会行仁政呢?”

    “大人请不要走啊。大人若是走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该怎么办?”

    刘钰“洒泪”道:“我有我的仁义,我若留下,岂非是为了取土而来?为人,岂能无信?”

    “不若这样,待我攻下高知城,抓获你们藩主的家臣和那些豪商。我来作保,要他们不得违背仁政,不可再收回你们的土地,如何?”

    “攻取高知城,你们无需冲杀,我来替你们讨回你们应得的一切。只是虽不用你们冲杀,却需你们拿起你们的农具,助我一力,可乎?”

    本来已经心凉的人,此时再度又燃起了希望。

    既然唐人可以作保,或许真的就能实现这些唐人所说的仁政。

    眼前的这位大人是如此的好人,如此的诚实,如此的守信,他还有可以把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打的屁滚尿流的军队,这样的人作保,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白米饭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实行唐人所言的仁政,日后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只要这些唐人可以攻下高知城,可以把藩主的武士近臣抓获,把那些豪商抓住,和他们签订契约,不准盘剥,想必藩主和武士老爷们一定会遵守的吧?

    武士,也有他们的荣耀啊,而诚信难道不正是其中之一吗?

    只要这些唐人作保,不但可以保证仁政得以实施,还可以让领主和武士老爷们对此事再也不追究,这就太好了。

    再度回忆起一顿吃饱白米饭的感觉,数千农夫纷纷道:“请大人做主!我们愿意干。”

    见人心可用,刘钰正色道:“好,各户有心者,明日即可拿着农具前来。家中有女子者,可趁夜晚编织竹筐、木筐。每个作价银钱,当即交付。”

    “各人回到本村,本乡,可将今日我所说的话广为传播。”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稻米就要熟了,若能做成,今年你们就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了!”

    号令一下,数千农夫纷纷朝着家里狂奔。

    或是叫女人连夜编织竹筐、草笸箩;或是自己呼朋引伴,将这几日经历之事大肆宣扬;亦或是悄悄从怀里摸出偷偷藏着的饭团分给家里女人孩子。

    这些倭人乡民离开后,军官们都兴奋起来。在他们眼中,明天只要有个几千人赶来,就可以在一天之内填平壕沟和沼泽。

    而那,几乎是攻取高知城唯一的障碍。

    唯独几个心地善良的军官感叹不已,摇头道:“大人何必骗他们?就算逼着那些人签了契约,难不成就真的既往不咎?就真的能三十税一?”

    “我等这几日也研究了一下倭人的制度,别说三十税一,便是十税其二,只怕倭人都没法养这么多的武士。”

    “我朝亦知前朝教训,兵是募来的,必要花足了钱。兵若不稳,宗庙必隳。倭人又不傻,武士也非军户农奴,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农兵分离之下,若对农民仁,则对武士不仁。武士不稳,其国必乱,倭人绝不会允许,也不能答应。”

    “大人何不直接按那倭人师匠所言,分钜桥之粟、鹿台之财?我等军势强横,倭人百姓亦看在眼中,只要振臂一呼,必然跟随。”

    刘钰失笑摇头道:“农民很狡猾的。除非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人造反?岂不闻,历来皆是反奸臣不反昏君?你们不读《水浒》?赵王君是好的,高俅是坏的。”

    “天朝百姓,造反经验丰富,汉高、明祖皆布衣而成大业。又有《水浒》等书流传,《西游》更直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倭人造反,尚未有此等经验,心存侥幸幻想。”

    “天朝自有国情在此、倭国亦自有国情在彼,岂可不知变通?”

    “既存幻想,那便顺着他们,只说作保签契约,他们便敢来。若说诛暴虐之君,他们吃饭肯来,做事却未必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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