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击着战舰,甲板一阵阵韵律的摆动,晃得大冈忠相想吐。

    他并不晕船,至少在刘钰告诉他找荷兰人没戏之前,不晕。

    此时刘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大冈忠相集中精神,分析着刘钰的话,无可奈何地恳求道:“刘将军何不在此等待数日?你的书信,将军大人已经看到,贵大国的条件,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一开始颇占上风的林信充,这时候也无话可说,他觉得刘钰根本没什么文化,这就如同对牛弹琴,说这些大义完全无用。

    现在刘钰丑陋的嘴脸露出,一副就是要找茬开战的态度,再谈大义实无意义。

    谈判接触本身,大冈忠相才是话事人,林信充不过是因为圣堂大学头的身份,在和天朝谈判接触的时候更适合做正使而已。

    现在大冈忠相已经怂了,林信充便是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典故讽喻,复又何用?

    刘钰有心开溜,心道万一德川吉宗真把快三十岁还尿裤子的儿子扔船上,直接答应了朝贡怎么办?到时候朝中怕不是要吵翻天?支持开战的本就不多,再闹出这么个事,他可处理不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这位林大儒不但不认错,反而强词夺理。再谈下去,我受辱倒没什么,可是只觉天子受辱,所谓主辱臣死,到时候我的部下一怒之下,将几位扔到海下吃馄饨面,这便有违了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若有机会,咱们京城再会!想来不远矣。你若有本事打到京城,我自服输;你若没本事,我自在京城等你。总归,京城再见。”

    说完,直接背过身,径直走向了船舱。

    大冈忠相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只能被一群人“护送”着上了小艇。

    本来都走到船舱门口的刘钰,见这几人走了,立刻折身又回到了甲板。

    “大人,真的要走?不等等他们讨论一下大人的条件?我观他们神色,已经绝望。古人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大人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大功也。”

    身边的军官提了个建议后,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道:“再说,我看若对倭人开战,咱们海军也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倭人也没什么战船。这大功,何不就让咱海军自己拿了?”

    刘钰心道拿个锤锤?自己真正想要的条件,日本那边怎么可能答应?真要是学勾践,倒是自己不去尝粪,弄个儿子去京城当人质尝粪,皇帝脑袋一热觉得已立不世之功,群臣再劝谏一番,真就不打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皇帝,要的可不是朝贡体系,而是想要日本的金银做原始积累。

    只是心底的这番话,也不好说出口。

    皇帝敲打过他,让他不要再干先斩后奏的事,他要假装做个乖宝宝,这嘴日后就不能没有把门的。

    船上肯定有皇帝的耳目。他可以在日本随便闹腾,这都没事,唯独这种话不能说。

    刘钰呵呵一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给了一个很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是等不及了。自古有礼,天子聘后一年而婚,诸侯半年、卿大夫一季。我既封了爵,亦算有诸侯之制,鹰娑再小也是个地名嘛。这半年之期要至,如何不急?撤撤撤,赶紧回国。”

    “再说了,现在正是夏日,台风季节,若是换个时间我自会等下去。这时候,我还真怕蒙元神风之败。速速升帆,开溜。”

    半是开玩笑,半是让皇帝觉得刘钰或许真的是很在意婚姻家人,总算有个“缰绳”可以拴住他这匹烈马。

    “我还以为大人要把船开到江户城外,开上几炮再走呢。”几个军官生嘟囔了一声,觉得意犹未尽。

    不等刘钰开口,陈青海先骂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入海湾、不近滩涂。倭人水军唯一能胜的可能,便是在狭窄处以纵火船来攻。这等课程你们都忘了吗?”

    斥责了一番,这些军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只好散去,或是去测船速、或是去绘海图。

    待人都撤了,陈青海凑到了刘钰身边,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大人,此番若对日开战,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点头示意陈青海可以往下说,陈青海平稳了一下心情,知道自己要说的这件事可能很大,提醒道:“大人,在下要说的话,可能要请大人于朝堂中提一提。”

    这算是给刘钰一个心理准备,刘钰笑道:“说便是。我是不怕事的。若有道理,自是会提。”

    “是。是这样,我随大人攻土佐,亦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倭国的国情。若如西周封建,农夫又多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领主都不曾见过,只知道种粮缴贡。既如此,何不封建之?既得其地,驱走武士,让朝廷将有功之人取而代之,若如有功勋者,封建倭国,效武士制度。如此,不过百年,则倭人皆用汉语,如春秋之夏君夷民。”

    悄悄打量了一下刘钰的神情,陈青海看不出什么,又道:“我亦读过柳宗元的《封建论》,【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这一点我是认同柳宗元的,有人说,封建制之下,封建主必然爱惜自己的封地,而郡县制下的地方官,就是为了政绩而升官……他认为这样想是不对的。”

    “但他认为不对的原因,我认为可以细分来看。若如唐之藩镇、明之分封,若是操作的好,未必出乱。况且若封功勋之士,或百户、或千户实封,只要没有封超过万石的,完全不用担心出祸患。”

    “如此,于天下之大公,可如春秋夏君夷民,百年分封,倭人必入夏而与天朝子民无二。说汉语、写汉字。”

    “于将士之私,舍生忘死作战,自然是希望封妻荫子,留产业遗子孙。若能得实封,将士必多死战。”

    “于实际情况,倭人封建制稳固,只是换了主人,农夫照常缴税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反抗呢?”

    “封建南洋,自是不行。一来疾病肆虐,二来当地制度并不适合封建,三来语言完全不通,四来儒教不兴而多信绿教。然而封建倭国,我看此事大可为之,多有好处啊,最起码乡间识字的,都会汉文。”

    刘钰似笑非笑地看了陈青海一眼,笑道:“你的意思?还是军中一些人的想法?”

    陈青海呵呵一笑道:“大人,我说句实话。我是第一批舰长,日后海军大兴,我是有前途的。所以其实我的想法虽支持封建倭国,但是我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夏君夷民而化之。”

    “但是呢……军中的想法,那又不同了。未必为天下之公,只是为个人之私,可并不影响将来的结果啊。都是当兵,大人觉得,当兵的想不想当武士?立功的,想不想真的为子孙留一些产业?”

    “天朝土地虽多,如今又扩鲸海。只是我也和杜锋聊过,松花江土地虽多,人口却不足。若是分一块地给立下功勋的,立下功勋的想当贵族,没有纳粮之民,地再大难道自己去种?”

    “倭国现成的封建制,而且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们真正的领主武士,直接换人,毫无影响。”

    “如今每年立下功勋的人,朝廷若给地,朝中并没有那么多官田了。我是良家子出身的,良家子的非嫡子都只能另谋出路,若是封建倭国,立功可受分封之赏,许多庶子幼子亦可从军而谋功业……再者,这样每年不是也能为朝廷节省一笔赏赐战功的开销?”

    “税收一两,底层便要承担三两五两,何不把原本要赏赐的钱,合算成石高,直接封于倭国呢?”

    “封小而不封大。十二转之功,上功封虚爵入朝为勋贵、下封封实地就封于倭国。”

    “百年之后,倭人皆用汉文,岂非周公封建而定中原两千年汉言之大业?”

    “倭人有四十万武士,等同于本朝可封建四十万战功。以四十万战功,南洋何愁不定?印度何愁不平?”

    “鲸海虽大,无民可依,便是封一千亩荒地于鲸海,也不如封一百石在倭国,这更叫人奋勇立功。”

    陈青海越说越是兴奋,他是良家子出身,他们这群人都算是最低级的贵族——和军户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有一套不同于科举的升迁路。放到倭国,则类似于年俸五石靠扛活出大力混日子的武士,依旧也是贵族。

    屁股决定脑袋,即便陈青海已经是海军的军官,考虑政治问题的时候,在刘钰听来,似乎还是那套小贵族的思维方向。

    出于公,他是真的考虑到周公封建而定中原基本盘的故智。

    但于利上,这是数万良家子庶子幼子、每年数百低级军官的利益。

    就像是陈青海所说的现实,鲸海土地广阔,就算现在黑麦大豆高粱土豆可以种植,但那种荒地做赏赐,等于糊弄朝三暮四的猴子。

    对这种想法,刘钰第一时间没有去考虑对将来的影响,而是立刻警觉起来。军中有了自己的思想?

    不过这种警觉也没有付诸于颜色,而是笑呵呵地问道:“看来军中基层军官,有不少人这么想?怎么,你们这是读完了《封建论》,又去读了读文正公的《朋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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