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此节,德川吉宗哀叹一声,将刘钰的信件付之一炬,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封信流传出去。

    再想想这几年刚刚好转的财政、刚刚有了一些积蓄的府库,暗叹一声,心想刘钰啊刘钰,你真是煞费苦心,怕我将来没钱赔款吗?

    纵然刘钰在德川吉宗心中印象不佳,可配合这些年刘钰的作为,德川吉宗还是相信大顺不是为了土地人口的征服。

    如果真的如此,早在几年前享保大灾的时候,刘钰怎么可能又是送甘薯又是教铸币改革稳定物价?

    此时可以断定一件事,至晚在刘钰送来史世用和战马等违禁品之前,大顺已经起了攻日之心。

    如果是为了征服,趁着享保大灾的时候进攻不正好吗?

    如果是为了征服,何必要帮忙出台各种政策稳定幕府的统治,甚至让幕府有了余钱,足够打一仗的?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幕府可是穷的连参觐交代制都暂停了。

    越想越觉得可信,德川吉宗的心情虽然仍旧阴霾笼罩,可也总算不至如此绝望了。

    如果只是要钱、开关、朝贡、册封,有何不可?

    当然,打还是要打的,直接投了,威望骤降,那些外样大名不但有了大义名分,而且力量也没受损。

    再一想刘钰和大冈忠相谈判后,没有逗留等消息,直接开溜,德川吉宗甚至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意相通”之感。这不就是怕他直接投了吗?

    在确定了这一战要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借刀杀人而安内的大略后,德川吉宗再度将身边近臣重臣召集过来。

    “刘钰已走,唐国开战之事,已不可避免。荷兰人恐真为刘钰所言,不肯因小而失大,定不助本国。”

    “萨摩藩事,虽其自主,然既为内藩,幕府岂有不周护之理?刘钰小儿的信上,要我交出岛津氏谢罪。我为征夷大将军,断不可答应!”

    上来先起了一个高调,让众人以为刘钰的信上真的写的是交出岛津氏这样的内容。

    高调一起,幕府将军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重臣近臣亦是高呼,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然而精神的力量不是无穷的,这些人也清楚现在和大顺开战,毫无胜算。

    大顺有刘钰,不是不会玩船的蒙元,指望神风,这一次怕是指望不上了。

    “待明日,我便召集众旗本,亲领前往西海道,与唐人一决雌雄!”

    表演般话音刚落,本多忠良、大冈忠相等人立刻齐劝万万不可。

    德川吉宗等的就是这句话,大冈忠相出言道:“殿下,土佐之事,不可不鉴。刘钰既能说到,便能做到。若殿下亲领大军,与唐人合战与西海道,一旦刘钰领兵登陆别处,又将如何?”

    “他以五百兵,便可攻下土佐。若其领千人,殿下大军在西海道,他却以水军隔绝水路,届时内地无兵,他岂不随意纵横?”

    “农民皆苦,以‘仁政’而诱之,恐必大乱。殿下万万不可领军与唐人合战!”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但这句话德川吉宗是不能说的,他得做出一副不屈的姿态。

    将来真要是坏了事,亦可推罪于他人,说是有奸臣不让他决战。

    他本就定下了借刀杀人的想法,不过是等臣下规劝,此时话既有了,便做出一副忧愁状,无奈咬牙恨道:“刘钰、刘钰,果然奸诈!水军不能胜,荷兰人又不出兵,这将如何是好?”

    本多忠良无奈道:“为今之计,只有如刘钰信上所言了。叫各处固守国城,集天下武士,分为多队。”

    “刘钰攻城,最多十五日。可将各队分开驻守,间隔七八日路程。若刘钰攻,则城中坚守,大军前去解围。”

    “各军相距七八日,若刘钰攻,则两军相合而援。待刘钰撤,再分开。唯有如此,方可守得住。”

    这战略,本就是刘钰出的,如今却只能按照刘钰的步骤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

    真有些当日教你怎么种地瓜、教你如何改铸货币,今日再教你怎么打仗的意思。

    可若不这么做,按照土佐的攻城的速度,一国一城的政策之下,哪里守得住?

    大冈忠相又补充道:“可将土佐之事,整理成册,迅速发给各藩,叫其小心。征发农民,加固本城,操训武士,以待唐人来攻。”

    德川吉宗道:“可是西海道又该怎么办?唐人大军来攻,必攻西海道。且唐人商贾久在长崎,知其底细。况且唐人善战,又有刘钰的海军助阵,登陆万人,如何守卫?”

    这也确实无解。

    如果没有刘钰在土佐搞出的事,最多也就是在江户多留一些人,剩下的怎么也能凑个七八万大军,集结于九州岛。

    就算大顺军强横,和渡海远攻,按其所想,也就二三万。

    以七八万对二三万,总还有些胜算。

    可现在被刘钰在土佐这么一搞,在九州岛上能集结多少部队?真要是全军集结准备决战,海军把海峡一封,几千人就能搞得处处开花。

    不管是本多忠良还是大冈忠相,其实内心都认为,西海道根本守不住了。可又不能直接放弃。

    就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些事,若是直接放弃,西南诸藩就得先反了:何不跟着王师去讨幕府?只要大顺答应保留西南诸藩的领地,这些藩主完全可以带路来攻,做明末时候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岂不美哉?

    就算不做,可难不成还能玩坚壁清野?大顺的国土那么大,郡县制收税都能收明白,在这种分封制的地方收税,那不是易如反掌?分封制是行政管理能力不足的一种体现,能玩郡县的去分封制的地方收税容易、反之却难。

    这又不是南洋,又没有水土不服、疾病多生的情况。一旦放弃,明年稻米收获的时候,大顺连军粮都省了运了。

    可打又打不过啊。

    大冈忠相只好直言道:“殿下,我以为此战恐无胜算。不若召集西南诸藩之兵严守,若能胜,固然好。若不能胜,不若死守别处,拖下去。”

    “拖到请和,昔年勾践有耻,二十年复仇,本邦可效之。”

    “唐人所仗者,水军也。请和之后,卧薪尝胆,暗请荷兰人为助,编练南蛮战舰。想来三年即可成军。”

    “将来再打回去便是,只要全灭唐人海军,刘钰所用之策,我等皆可百倍还回。他能四处登陆袭扰,将来我们也可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刘钰,我们岂知外面的世界变化如此之大?火器如此犀利?战舰如此强横?幸于唐国也只是编练不久,我们还可奋起直追。”

    大冈忠相亲眼见过刘钰的战舰,明白那是此时不能对抗的。

    但考虑到之前的唐人风说书所记录的内容,大顺的海军应该也就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

    一艘船到底需要多少钱,他不清楚。一名合格的军官需要多久才能培养出来,他也不清楚。

    但他觉得,大顺既然可以在数年之内攒出一支海军,只要幕府励精图治卧薪尝胆,年之内也足以搞出一支海军。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而且还可以从荷兰人那里购买,只要还有金银,怎么可能会有买不到的军舰?到时候可以聘请一些荷兰人,传授海战之法。

    日本自古也会造船,岛上木头也有不少,想必造几艘南蛮战舰,当无问题。

    无非是船而已。

    其实他还有些话,只是这时候真的不好说出口。

    在大冈忠相看来,根本打不过,那还打什么?打仗还要花钱,不如把这些钱省下来,直接投了,留着原本用来打仗的钱,或是购买军舰、或是购买大炮、或是购买火器。

    这才是正途。

    就算是恢复了鹰狩令又怎么样?唐人既然敢把善于骑射的人派来做细作,教授骑射之法,足见骑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那两个土佐来的家臣武士却是仔细形容过土佐之战的情况。不考虑那些农夫的一揆,刘钰手底下的火器部队,也是无法击败的。

    新式的大炮让可以凭此坚守的山城,变得轻易可破;插着刺刀的铁炮手,更是在野战中无法战胜的。

    要么就孤掷一注,赌刘钰只是吓唬人,将兵力全都集结到九州岛,合战一番,胜便胜、败便败。

    要么干脆就不打,学学越王勾践,把省下来的钱作为日后复仇的资本,购买火器战舰。

    现在说打,却又分兵防守,各个击破;说不打,却又集结兵力,非要在九州岛试一试。

    这完全就是瞻前顾后的办法,正中唐人的陷阱。

    战略上应该不打,省钱装孙子卧薪尝胆;可政治上,又不能不打,若是一仗不打就选择答应唐人的条件,幕府的威严必然扫地。

    哪怕明白知道这一战必败,去往九州岛的军队必亡,可终究这一战还是要打的。

    不是打给大顺看的,大顺知道幕府不能打。

    是打给那些外样大名看的,不是幕府不打,实在是尽力了却打不过,再答应大顺的条件,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要考虑政治,大冈忠相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没法说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川吉宗此时想的却是:若由西南诸藩和大顺接触,暗地走私,编练新军,则恐幕府的统治不能稳固。谈判时候,一定要与刘钰接触,力求大顺不能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为此可以答应更多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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