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约法一出,躲在栈原城的宗义如就明白了,对马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和中原王朝的内战不同,日本是农兵分离的。

    当兵的都是武士,武士是有自己俸禄封地和特权的,这种带兵投降是无意义的。

    除非天子只要一个名义上的朝贡。

    而对马岛特殊的位置,决定了天朝不会要一个名义朝贡的对马。

    长州藩可以如此、萨摩藩或许也行、甚至幕府也可以朝贡,唯独对马不行。

    只要大顺的海军还在,对马只需要一个县令就能治理。而在长州、萨摩、长崎等地,则可能需要驻扎数千兵马才能统治,因为和别处补隔着大海。

    他也是个通透的,大概猜到了这群人是怎么攻下土佐的。

    于是在得到三章约法百姓拥护之后,第一时间献出了栈原城中的一千倭石粮食。

    一部分资军以助,一部分请求海军代为发放给民众以赡衣食无着之辈。

    海军这边收下了这批粮食,粮食不少,倭人一石比之华夏度量衡要高,一石大约是将近三百斤糙米,一千石就是三十万斤。

    数量于大军而言,不算多,可对小小的对马而言,却不是一笔小数。

    海军的军官们既参与过当年文登州的改革,也参与过土佐的仁义之战,对这种情况可谓是驾轻就熟。

    先取其半,做“义仓”,若有灾年,可从其中贷款为种、食,依青苗法之利钱。

    剩余之数,则张榜招“乡勇”。

    拟选三百之数,月给米一华石养家,在军中伙食皆由公出,操练队列,以守卫对马。

    数日之间,报名者踊跃如潮、债券飞灰直上云霄,人皆信服。

    船上,即将返回釜山的赵百泉,远眺着对马港口处的热闹场面,暗暗心惊。

    这些海军的军官,少读圣贤之书,却有理政之术。论文可治百里之城,论武可扬威万里碧波之上,恐非名教之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深埋心底,知道此时尚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诸将军,我这就回釜山,然后奏明圣上,请以改土归流之法,设县而选官,另请设置乡学县学。却不知诸将军之后要做什么?”

    馒头笑道:“我等自是和赵大人一起返回釜山。对马的事,已经做完了。过些日子,发来火枪,装备这里的倭人乡勇即可。岛上的百五十人,只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皆随我们离开。”

    赵百泉虽不解其中考虑,却也不多问。很快,岛上的一百人登船,随舰队一起返回了釜山。

    到了釜山,港口处的深浅已经测量完毕,军舰分为两队。

    一队在海上巡逻随时作战,另一部分第一次在没有炮台的情况下入港暂休。

    原来的倭馆中,东莱府使已经等待赵百泉数日了,听到赵百泉回来了,赶忙从东莱府赶来。

    寒暄之后,东莱府使郑守信便道:“赵大人,吾王得知天朝征伐倭人,直呼天子圣明。朝鲜国竟不知倭人侵琉球之事,身为藩属,又近倭人,却毫不知情,实是汗颜。倭人野心勃勃,若我国知琉球事,断不会与倭人贸易通商。”

    “既天朝要驻釜山,做攻倭之大营。吾王特遣官贱两千前来。却不知天朝需要多少人手?”

    赵百泉是礼政府官员,这等实务并不精通,遂转头问了问跟他一起来的海军的人。

    按照海军的计划,如果只是做大营的话,加上炮台、港口的修缮,五千人一个月足以。

    当然,之后海军如果想要赖在这里不走,修的军港、加固的炮台等等,这就是另算钱的了,可能要修个个月不止。

    确认之后,赵百泉道:“尚需五千青壮。”

    东莱府使郑守信一听这个数目,心中暗喜。若五千青壮,官贱两千,还剩下三千的名额。

    吃饭是大顺出钱,朝鲜国哭穷说没钱,也凑不出粮食,这话……基本算是真的。

    朝鲜国的财政状况极为堪忧,上千万的人口,实际上能有效统治的,也就几十万的“中间商”。

    反正大顺心里也明白,断了釜山倭馆的财路,也不好压的太狠。

    加之海运兴起,运粮不是问题,多五千人吃饭,实在小事。

    剩余的三千人,正好附近的各个大族分一分,靠手里的奴婢赚一些外快。

    要不留在手里,每天创造的价值也不足大顺这边给开出的修河堤的同等银价,还省了吃饭。

    “赵大人放心,数日之内,人手即可到齐。良民恐不肯来,故而只能多派各家私贱。银钱耗费,也便于结算。”

    “甚好。”赵百泉不太懂朝鲜的阶层状况,也不是很清楚这奴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便多询问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

    待问清楚之后,心道素来都说朝鲜国乃是藩属之中最为教化之国,多有号小中华者。

    只是……奴婢低贱承母,各属各家大族,轻贱如牛马,世世为奴,这……这算哪门子的中华风俗?

    郑守信见赵百泉皱眉,不由问道:“赵大人何以蹙眉?”

    “呃……这奴婢之类,随母不随父?这恐不合于礼。”

    郑守信笑道:“大人多虑了。礼者,人之礼也。”

    “我国奴婢,皆财产也。”

    “知母而不知父,禽兽之道也。若羔羊牛马猫狗,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是以随母,以别于人。此人畜之别也,人礼焉可用于畜类?”

    “古之天子,遣使下聘列国,必作《风》、《雅》,可见列国风俗之别,古已有之。我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非不守礼,实为国《风》之别也。”

    “况且,人畜之别,在于忠义。若丙子胡乱时,先王远狩,水冷路悬,车不能行。过泥泞,恐脏衣。有樵者目睹,弃柴而负王过泥,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王免其后裔贱籍,此非教化得法乎?”

    赵百泉愕然无语,许久才道:“天朝鼎定天下,当行教化,天下同俗。俗有雅、有陋,此等陋习,何不改之?”

    郑守信仍旧笑道:“大人差矣。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伯禽封鲁、太公封齐。太公循俗为俗,故不如鲁公从礼改化之美。然及后世,国齐强而鲁弱,此周公之料也。观周公之语,甚惜之。”

    “仲雍变周礼,为断发纹身之俗;武灵变中国冠裳,为胡服驰射之习。因之以吴俗安富、赵国盛强,此何故欤?”

    “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便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两班文武并列、贵门奴婢有别。非我国不行教化,实自有国情在此。”

    赵百泉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话,可此时真的是一句都不想说了。

    道不同,不足与言。

    一边是大顺延续前明改土归流之策,移风易俗;一边却是朝鲜国自称守礼,却搞出这么一套东西。

    他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心里之前被刘钰埋下的愤懑的种子,这一次对话就像是浇了水肥,慢慢萌芽生长。

    送走了郑守信,负责和赵百泉一起谈判的海军军官们就在那嘿嘿的笑。

    赵百泉失笑摇头道:“诸位也被朝鲜国这人说的逗笑了?”

    军官们和赵百泉不是一个体系内的,即便身还无官职只有军衔,却也不怕赵百泉,气氛笑嘻嘻地道:“这倒不是,而是我们在靖海宫的时候,就学过各国制度。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这事,很正常。”

    “正常?”赵百泉奇道:“哪里正常了?”

    一个军官出面笑道:“鹰娑伯说,打的地基如何,决定了楼墙能盖多高。”

    “自周公定礼,之后有春秋乱世、战国争雄、大秦一统、汉时罢百家而尊儒。又有天命、五德,举孝廉。之后又有两晋门阀,九品中正。唐破豪门开科举,传至于宋,而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后蒙元起而朱子兴,再之后传至明与本朝。”

    “天朝文化,实自然演化。如一颗种子,扔下后长出树木,无数分叉。”

    “从春秋时候分封士卿、到战国军功授爵、再到两汉豪强、晋之门阀……可以说,从纯粹分封制,到列国纷争,再到郡国并行,再到门阀统治,再到真正君权天下,随便截取一处,便可称中华吗?”

    “朝鲜故与本朝多有不同,但其衣冠与本朝同、其儒学与前朝同、其科举与唐初类、其大族与两晋似。至于日本,更是类于春秋。”

    “他们的文化受我等影响,自这棵大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就可适合。毕竟天朝自周公定礼至今,什么样的‘地基’都经历过了。”

    “分封制的文化,我们有;门阀制的文化,我们还有;一统而治的文化,我们仍有。他们可以选取合适的,拿去用。”

    “鹰娑伯倒是问过我们,说朝鲜倭国,或号小中华,或号朝鲜倭国,到底是白马非马?还是白马是马?”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赵百泉问住了。

    白马是马论,有个最大的问题。

    就是将来有一日,白马指着自己月牙形的蹄子、四条腿、鬃毛等,说这是自己这个白马所独有的。但实际上,白马的白,才是白马之于其余马所独有的。

    但此时此刻,哪怕天下最狂傲之士,也实不敢想会有这种可能。

    他琢磨了一下,摇头道:“白马是马,马未必是白马,但白马一定是马。你们怎么看?”

    军官们笑道:“我们的看法就简单了。我们都是武夫,若和公孙龙争辩,直接上去一巴掌问:是不是马?若说不是,继续打,打到他说是为止,那么白马就是马了。”

    “其实我们考虑过,想要让白马知道自己是马,最好的办法是找一群牛,把白马揍一顿,这时候头马出来把牛打一顿,白马就知道自己是马了。不过自从威海有了海军,这就没可能了,‘牛’都过不了南洋,怎么来打这群白马黑马?”

    “不过,鹰娑伯说,这地基决定了上面的建筑什么样,于是有商鞅变法、荆公托古、太岳一鞭。又有汉儒晋经宋儒诸别。”

    “本朝自破朱子以来,破而未立,对读书人而言,立言以适应此时世界的变化,方为头等大事。复古是行不通的啦,倒退一步是前明,倒退两步是朝鲜,倒退三步是倭国。赵大人这等饱读经书之辈,当勉之立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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