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正福自认自己已经看破了刘钰隐藏的目的,但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固然大顺这边可能是为了将来多卖货,但开埠对日本带来的好处,也足以抵消。

    最起码,如果大顺这边买日本的大米,日本的米价还能往上提一提。武士,是幕府的国本,他们的俸禄是大米。米价高,他们有钱花,这才能更加忠心于幕府,也有利于各藩的统治。

    如果将来人口真的控制住了,按照刘钰所言的“千万人口”足以,阿部正福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届时,百姓人均一町地,每年缴纳10石左右的贡赋,算上“二毛法”也就是大顺那边的两年三获的冬小麦,一家人年均还能剩下20石左右的粮食。不但可以保证小农有足够的抗灾能力,而且到时候还可以大量出口粮食去大顺,平衡金银外流。

    日本此时的兵制、政治体制,决定了武士之外的人口,确实是有很多“多余”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既不能增产粮食,因为土地决定了上限;活着又得多吃粮食,造成社会的动乱、一揆遍地;又没有资格当兵,农兵分离加刀狩令;纳税又不计人头,而是按照土地亩数。

    阿部正福很认可刘钰的说法:多余之人,要之何用?

    战败之后,改革势在必行。

    只是,不管是阿部正福,还是德川吉宗,从战败中汲取到的教训,最多也就是火器不如人。

    日本的民间舆论,则认为是诸藩扯了幕府的后腿。要不是诸藩扯后腿,幕府抗战到底、另立新君,至少不用朝贡。

    就这种教训,改革的方向也就基本定死了。

    激进点,如刘钰所说的,努力当好买办,攒钱鼓励汉学,搞出一支能和武士对抗的力量,将来削藩一统。

    反动点,如阿部正福所思,一切围绕着武士制度和武家法度的稳定,而基础便是等级制度、身份差异、以及小农不能彻底零碎化。

    前者,得有失败之后身死族灭之胆魄。

    后者,那便是消减人口、维系人均土地面积,保证小农经济才能保证武士统治。

    对大顺而言,前者,日本必有事大主义、挟华自重者。

    再者刘钰嘴上说支持幕府削藩,可当年张仪嘴上还说要给楚国五百里膏腴之地呢。

    后者,日本人口就锁死在千万左右了,一旦工业时代来临,一千万人口,有铁矿煤矿的北海道被大顺抢了、有煤铁的长崎又在炮舰射程之内,本国又缺乏原材料,使使劲儿说不定真能成为重要的粮食出口国。

    不过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反正改革得花钱。在刘钰看来,这买办,幕府是当定了。只要想改革,不管是反动还是激进,都得当。

    不反动不激进的保守,遏制消费、鼓励节俭,那就容易再挨一顿打。

    现在就该先给阿部正福上一课,回去后找康不怠炮制一篇引经据典的《人口论》,大肆在日本传播。

    最好是日本这几年再来一场灾荒,保管叫日本知道啥叫天启四骑士,立刻惊呼此书真天地之大道也。

    他没读过人口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也知道马尔萨斯的三个著名的论证。

    假设,生产了四十个物品,却有五十个人需求。如果什么都不管,必然是最有钱的四十个人买走这些东西。

    如果有社会福利、有贫苦救济,给最富的前十个人以下的四十个人,一个人发一块钱。那么结果还是前四十个人把东西买走,但东西也必然涨价一块钱。

    所以社会福利并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导致处在中间阶层的人,花更多钱。

    假设,生产了五十个物品,发给工人的工资只有三十块钱,再加上工厂主一个人,那么必然有十九个物品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只能裁减工人,导致能买得起东西的人更少,然后继续裁减,直到社会崩溃。

    但是,如果有十九个贵族、骑士、仆从等,他们不事生产,只买不卖,那么这五十个物品就全都卖出去了,工人的工资也就趋于稳定。

    以及,英国有济贫法,济贫院里太多人生不如死,有议员就建议,允许人低价雇佣济贫院里的穷人去盖房子。

    一来缓解英国的住房问题,二来促进社会就业。

    马尔萨斯立刻反对,认为正是因为房子少,所以穷人才不结婚,生的孩子也少。如果济贫法鼓励大规模盖房子,结果就会导致“有房子,会使得男女之间的关系发生的过早,从而生更多的孩子,这些孩子投入劳动力市场,必然导致房子更加紧张,工资价格更低,也就是越盖房子越缺房子。”

    相反,如果不盖房子,这就使得买不起房子的人就不生,人越来越少,最终房子就不缺了。

    越不盖房子、越不缺房子。

    同样,还有粮食问题。

    粮食越贵,越不缺粮食。

    这几条论证很有名气,实际上正是因为这几条论证,才使得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不再是一本孤立的小册子,而是成为了一套自成体系的政治经济学,而不单单是针对人口的学问。

    如果只是人口反面的学问,并不能让“天朝的学问”,继续引领周边蛮夷的前进方向。毕竟伴随着开埠,旧制度会不断瓦解。

    想当天朝,就必须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引领朝贡体系内的风潮,给他们一一指明道路。

    恰恰马尔萨斯这一整套体系,恰恰又不只是人口问题,而是涉及到经济政治的方方面面,几乎是完美贴合日本统治阶级在变革时代的种种需求。

    就像是著名的谷物法论战中马尔萨斯所提出的观点,绝对是会受到日本的统治阶层的欢迎。

    即:粮食价格越高,靠地租收入、或者米俸收入的人的财富越多,他们就越能够买更多的东西,从而促使工商业的稳定。不管这地租是归地主、武士、还是政府。

    粮食的价格越高,雇工的工资也就不得不提升,这样一来,工人的工资也高了。

    粮食贵,工人的工资高了、农民卖粮食富了、食利和米禄阶层也有钱了,大家都有钱,那么只要提升粮食价格,整个国家就会昌盛发展起来。

    同时,如果粮食价格低了,雇工成本就低了,工商业就会短暂繁荣起来。工商业提升起来,从事非农业的工商业人口就会增加,而马尔萨斯论断:“工业人口过多,不利于国家的安宁与幸福”。

    这一整套体系,从现在、到将来,都会受到日本统治阶层的欢迎。

    尤其是既要谋深远,就需要考虑将来有一日,伴随开埠,小农经济被冲击之后,工商业发展起来必然要产生的一场论战:地租是有碍社会发展?还是遏制社会发展?新时代是否需要一个不事生产的食禄阶层?武士的存在是对社会有利还是有弊?

    若是早就打好基础,到时候武士阶层们就会直接拿着马尔萨斯的这一套理论,怒斥那些认为发展工商业武士无用的人。

    从第三者必要论、到地租促进社会发展、再到工业人口过多不利于国家安宁与幸福,这一整套的东西,足以让武士的反动反抗拥有合理性。

    而且马尔萨斯本来也是个保守主义者,认为大英的传统文化,在于贵族、地主。工商业发展,会毁了大英的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在贵族和武士,这本身也是个十分“有力”的论证方向。

    前期用来降人口、后期用来支持武士反动反扑做理论支撑,全套服务一条龙。

    大顺这边盯着诸藩,不准他们以小胜大搞倒幕运动,就有的统治阶层就会很稳固,而就有统治阶层稳固的情况下,改革不可能成功。

    幕府真要是有心搞削藩统一、废除武士,少说也得准备个二三十年。

    大顺若没完成蒸汽革命、没拿到印度的原材料基地,就直接效张仪欺楚,说话当放屁,支持诸藩抵抗幕府,直接炮击江户。

    若完成了蒸汽革命急需一个废除了地租阶层的统一的日本市场,那就坐着看戏。

    若自己内部也正乱着,那就煽动武士高举魔改的马尔萨斯主义反叛,高呼和族正统在武士制度,食禄不事生产的武士的存在才能促进工商业发展。

    若感觉到日本有些难以控制,那就直接撸袖子自己上,武装干涉,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肢解日本为九州岛、四国岛、关东、关西。

    把几种可能都封堵住,即便不知道《人口论》的全貌,但也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马尔萨斯天启四骑士。

    围绕着这种思路,考虑到马尔萨斯的屁股坐在哪,以及这种思路的延伸,很容易就能炮制出一篇技能遏制日本人口增长;又能为将来日本觉醒时候,武士阶层可以举着反抗的理论就好。

    只是自己的文化水平比较低,也就能把天启四骑士换成四凶,以免这本书在日本海关被查扣——《帝都景物略》就因为顺带介绍了一下大明京城的天主教堂,结果被禁了一百年。

    他是不行,但康不怠的文化水平足够,又不是正统儒生而是颇近黄老,魔改一下“天道”的含义,应该足够在日本流传了。

    这也算是一种“天朝对文化圈的辐射效应”,反正天朝变革的思路,日本没法学;日本变革的可能,天朝也没法复制。两国看似文字相通,但经济基础和政治制度,天差地别,想要对日本持续施加影响,就只能为其“专门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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