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普莱克斯知道这种附耳密谈的,一定是大顺国内的事,他也不好多问。

    但不想刘钰却直接把英国舰队前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又问道:“法国对英西开战有何看法?”

    杜普莱克斯皱了皱眉。

    他爹是法国东方公司的董事,他也基本内定为下一任的驻印总督,在印度和英国之间的竞争关系,让杜普莱克斯对英国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英国人素来都是这种强盗逻辑。詹金斯是个走私贩子,英西当年是有塞维利亚条约的。詹金斯在西班牙的海域被抓,当然要适用西班牙的法律。”

    “如果英国的传教士不顾贵国天子的命令,强行在贵国传播福音,贵国会怎么对待呢?这难道有区别吗?”

    “这场战争,只不过英国国内的商人们强迫国会发动的。不过是为了夺取大西洋上的贸易权。英国有新闻管制,甚至有严格的《审查法》,英国人控制舆论的方法很先进,所有报纸都要一律、平等地缴纳高昂的【知识税】,但内务府总管又控制着【报刊补贴】,不拿补贴缴知识税,只能破产;而要拿补贴,就必须要听话。”

    “如果不是有人纵容,怎么可能会让这种煽动性的文字大肆传播?”

    法国和英国也算是一丘之貉,都是流氓,大哥不说二哥。

    但此时这种情况下,大顺不好招惹,还牵扯到巨大的利益,当然是“说理”。

    “贵国开放港口供英国人泊靠补给,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而且,西班牙那边一定很有意见。”

    话里有话,这件事大顺其实像是有点拉偏架的,西班牙不需要在大顺的港口泊靠、英国却需要在广州进行补给,大顺这边说两边都能泊靠,显然是有些拉偏架的意思。

    不过杜普莱克斯倒是也能理解。

    英国虽然当年被荷兰人当枪使,也劫掠过华人的商船,但终究是前朝的事了。

    而如今大顺禁教,西班牙又狂热传教,西班牙自己又搞那种官营垄断贸易不和大顺这边有直接贸易,吕宋的华人在那过的也不如意。

    种种原因之下,没有撕破脸,只是拉拉偏架,已经算是给足对面颜面了。

    刘钰笑了笑道:“中国有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英西开战,互相劫船,法国置身事外,正可以赚上一笔。”

    “那是西印度的利好,不是东印度的利益。我们法国的外交战略是有问题的。海军不足,军费不足,总需要有个明确的方向。是占据低地?还是肢解奥地利?还是西印度?还是印度?亦或是北美?”杜普莱克斯不由自主地跟刘钰吐槽起来法国的外交政策,在他看来,如果能够统治印度、并且在印度收取人头税和地租税,这将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可惜,法国内部对印度的兴趣并不是很大。

    这种“直接统治、收人头税和地租”来增加财政收入的想法,在法国内部看来有很大的困难,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而且法国的东印度公司,混的很不如意,没钱、赚不到钱,话语权和荷兰英国的同行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故而法国朝廷一直在警告驻印的这些人,不要挑起和英国的冲突。

    杜普莱克斯是有印度野心的,既然朝廷不支持,他希望和刘钰这边搞好关系,到时候借助大顺的力量,完成在印度对英国的挤压。

    而大顺要去印度,还有一个南洋,若大顺下南洋必定会导致中荷战争,也会让英国担忧中法同盟靠在一起反对英国。

    无论怎么样,暂时和中国合作都有极大的好处。显然,刘钰这边给他出的学东虏的主意,杜普莱克斯也知道这是希望让法国人和英荷争斗。但结盟本就是为了互相利用,而现在中法之间的互相利用双方都得了利——不只是荷兰,法国一直唆使瑞典对俄开战,大顺则直接与瑞典合作,让之前还摇摆的瑞典人彻底选择了联中、联法、反俄的路线。

    两个人虽然像是老朋友一样交流,但互相都留着心眼。

    刘钰当然也想要印度,但却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杜普莱克斯知道刘钰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利益,肯定有私心,但也没想到那么远的印度去。

    一番感叹之后,刘钰瞟了一眼准备将来坑一把的杜普莱克斯,说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蠢货决策了。现在英国人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先处理一下这件事。关于采参和取珍珠的人手雇佣,这个咱们慢慢谈。杜普莱克斯先生,我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一同去看看英国人。”

    “我的荣幸,侯爵大人。”

    明知道这个“朋友”二字,不过是刘钰拉着他,刻意给英国人看的。但杜普莱克斯也希望这时候被刘钰拉着给英国人看。

    共同利益之下,一个称为朋友、琢磨着将来怎么忽然先输血然后忽然釜底抽薪坑死法国在印度的势力;另一个口呼荣幸、考虑着怎么挑唆中英之间的贸易关系。

    彼此心中各怀鬼胎,面上却宛如一对老友。

    两人出了法国商馆,英国商馆那边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刚刚收了澳门那边华人起义者几万两白银货款、并且和上面谈低了价格拿到了将近两千英镑回扣的法扎克莱,看到刘钰到了,赶忙过去行礼。

    “见过西伯利亚侯爵大人。”

    这个古怪的称呼是英国这边对刘钰封爵的称呼,因为牵扯到中国把英国简称为英国,而大顺这边有世袭的英国公,所以翻译的时候对于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称呼,尤其是官名官职的时候,会采取意译。

    刘钰的爵号是鲸海侯,如果直接翻译为“halesea”鲸鱼海侯爵,实在是有些诡异。

    所以询问了这边的翻译,汉人所说的鲸海到底是哪里。对照着地图,发现说的分明是东西伯利亚,便用了“siberia”的意译。

    见礼之后,法扎克莱堆笑道:“侯爵大人,我国的舰队已经抵达了伶仃洋。希望贵方履行承诺,允许我们的舰队在这里获得补给。我们保证在补给期间,会遵守大顺帝国的律法。”

    刘钰道:“这事儿应该先和广东节度使和防御使商量吧?”

    “回大人,节度使大人说,侯爵大人在,还是要等侯爵大人一句话。”

    “行吧,这是陛下的仁慈宽恩,天子之言,即为法令。既是天子允了,照章办事就是了。我听说你们还派了战列舰来?倒是新奇,这是第一艘出现在天朝周边的欧罗巴战列舰吧?我正要去看看。你且带着联络的人,随我一起。”

    “是。”

    法扎克莱急忙召集了联络员,一同登上了刘钰出访欧洲的旗舰。

    此时的伶仃洋上,风帆舰时代的标志性场面——互相抢t字头——中英双方的舰队已经玩了一两个时辰了。

    双方的指挥官都知道不会开战,但也都知道这是一个展示己方海军实力和训练水平的机会,谁抢到谁就赢了一头,一会泊靠之后谁就能昂着头走路。另一方就上岸就只能避让装孙子。

    猫捉老鼠一般的游戏已经玩了这么久,英国这边的水手也都累了。

    百夫长号战列舰上,乔治·安森有些郁闷地看着身边那些很多已经到了领退休年金年龄的水手,心意难平。

    心想如果不是远航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只能招募一堆老弱来袭击菲律宾,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怎么会输?

    英国海军还行,但这一次对西班牙开战,过于仓促。以老威廉为首的一群人组织了一个“爱国者党”,大肆煽动民粹情绪,逼迫波沃尔首相下台,要让英国再度伟大战胜西班牙。

    这边宣战了,那边水手还没补齐,后勤更是一塌糊涂,甚至出现了海军史上最神奇的一幕:英国舰队在英国本土的军港,因为坏血病死了几十名士兵,而旁边的民用码头旁边就有个菜市场。

    舰长打报告给舰队司令说在母港不能吃船上的补给,应该就近购买;舰队司令打报告给后勤部门,希望支钱就地购买;后勤部门打报告给海军大臣;海军大臣呈报财务大臣;财务大臣批复审查部门审核;审核部门要求陆军军需部门统计远征军规模;陆军军需部门要求海军上报所需补给品数量……远征军就眼巴巴地看着旁边民用码头的菜市场,吃了六个星期的远航补给品,吃的六十多个人在母港因坏血病而死,从英国出发到牙买加,已经病死600,1500丘八因坏血病失去战斗力。

    这个毛病也算是导致镇压北美反贼失败的一个原因,直到美国建国后,英国这边才痛定思痛成立了专门的海军军需补给后勤局,才有能力一次性投送数上万兵力到印度、甚至中国。

    这一次乔治安森出征菲律宾方向,更是抓了一群可以领退休年金的老弱。

    英国认为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舰队力量不堪一击,老弱就够了,精锐正忙着打巴拿马、加勒比、直布罗陀等地方呢。

    这些老弱在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占不到半点便宜。

    看着对面中国舰队的那艘大型的战列舰,乔治·安森也从一个舰长的角度,暗自称赞法国人的舰船设计水平。

    中国的这艘法国血统的74炮战列舰,在火力、防护和机动性上,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平衡,在刚才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乔治·安森认为如果自己船上是最好的水手,自己的爱舰百夫长号虽然在设计上落后于法国货,也未必会输。但无论如何,用舰长的专业目光来看,对面的主力舰,至少五十年不会过时。

    他的眼光是正确的,法国人设计军舰的水平确实高,至少这款经典的74炮战列舰的设计,用到蒸汽机全面取代之前都不会落伍。

    乔治·安森对大顺的这艘战列舰充满了渴求的艳羡,虽然这只是一艘三极战舰,但这正是乔治安森眼中最适合英国的战舰。

    英国海战的思路,是远洋决胜,早已不再是当年被西班牙暴打只求守住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了。

    大型的百门炮的一级舰,远洋决胜基本没有什么用,也舍不得拿到远洋外海。

    只可惜法国是敌国,不可能和英国分享战舰设计,除非开战捕获一艘。

    而设计出这等经典款式的法国,海军思路却是堆一级舰、二级舰,去他娘的远洋决胜,只要压制英吉利海峡、把陆军送上岸,就是最终胜利。

    英国人眼馋拿不到,而大顺这边拿到了,用的很舒服。

    此时,大顺这边的舰队已经抢到了上风向,一艘巡航舰仗着速度快,朝着乔治安森的旗舰冲过来。

    若不避让,两艘船肯定会撞在一起。

    乔治安森骂了一声,只得下令避让,队形立刻出现了空档和些许的混乱。

    至此,这场猫捉老鼠一般的海上游戏就算是彻底分出了胜负。

    很快,伶仃洋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非战舰的大船。

    船上朝这边打出了旗帜,一艘小艇从大船上放下,慢慢滑到了百夫长号旁。

    放下软梯拉小艇上的人上了甲板,乔治安森知道这是东印度公司的联络人员。

    “舰长先生,按照约定,这时候应该降旗致敬。然后请求他们的许可,由他们的领港员送战舰进入指定的港口泊靠补给。也不能够停泊在广州,公司会直接和岸上的华人商户联系,购买补给物资。”

    乔治·安森皱眉道:“战舰降旗?为什么?”

    其实,如果讲理有用的话,这句话很好回答。这里是伶仃洋,是大顺的领海,而此时世界没有大顺签字的国际法,所以在其领海内当然要遵守大顺的规矩。

    但是,这不是一个讲理的世界。

    于是,联络员这样回答。

    “因为他们有一艘战列舰,炮门已经打开。”

    “也因为他们的陆军在十年之内,连续击败了俄国、鞑靼人,以及日本。”

    “这里不是马德拉斯。”

    乔治安森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这一次原本准备在澳门泊靠补给的。

    但是东印度公司很明确地告诉他,澳门不敢让他们泊靠,大顺这边不允许澳门这边私自允许军舰停靠。

    不得已只能按照东印度公司的要求,前往广州或者其余的什么特定港口。这一次来,他也是准备报当年的仇的。

    几十年前法国人第一次来大顺贸易的时候,船上的军官就因为英国商船没有靠边降旗致敬,就带着水手在广州码头上把英国水手打了一顿。

    那一次是路易十四派出的官、商两用船,是连和大顺宫廷接触交往的,船上有军官有士兵,英国水手挨了一顿打也是白打,因为打不过。

    想着自己是第一个把战列舰开到亚洲的舰长,本想着在广州泊靠的时候依样画葫芦,找找法国人的茬,再把法国水手打一顿。

    可现在,不但要降旗,甚至可能连广州港都不能泊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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