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一连七八天的时间,都是如此。

    以至于紧张兮兮的荷兰士兵都已经有些疲惫了。

    每天都要在总督府附近集结,加强各个城门的戒备,炮台每天都是满员驻扎,所有的休假全部取消。

    军舰则是在海上,和在海面上跑来跑去的大顺舰队玩盯梢,既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放松警惕,炮手始终都要在船舱里待命,以至于拉屎都要向枪炮长汇报。

    可大顺那边,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反倒是庄园附近的陆战队士兵,轮番休息;每天出去询问考察的年轻人也按时出门。

    评议会的人难免背后说总督神经过敏,可瓦尔克尼尔却宁肯自己真的是神经过敏。

    直到大顺的舰队再度入港,刘钰的病也奇迹般的好了。

    跟在大顺舰队后面武装“护卫”的荷兰舰队司令向总督汇报了大顺海军的行程。

    “他们从巴达维亚起航之后,就向北航行,在巨港靠港,并且向当地的苏丹赠送了礼物。派了几个人下船,说是要寻找当年郑和留下的石碑,他们的皇帝好像是有收集石碑碑文的喜好。”

    “不过,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异的举动。”

    瓦尔克尼尔怒道:“蠢货!这本身就是一个特异的举动。那里的苏丹对我们的态度,将随着大顺舰队的抵达而发生改变。如果他要继续向东,甚至去往苏拉威西等地宣慰当地的华人,这些舰队也会跟随前往。”

    “告诉你的水手,抓紧时间休息。这场陪伴的游戏,要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离开东南亚、踏上前往欧洲的旅途为止。在此期间,不可以有丝毫的松懈。”

    “要保证中国人的军舰抵达哪里,我们的舰队也必须要抵达哪里。”

    “要让那些酋长们看到中国军舰的桅杆时,也能看到我们荷兰人的桅杆不比他们少。”

    “要派人去询问,那些军舰上的中国人,到底和当地的酋长说了什么。除了赠送礼物之外,是否还有其余的谈话?”

    “他到底要干什么?”

    …………

    庄园里,舰队核心层的参谋们端坐在那,舰队归来的馒头正将一张简单绘制的地图分给众人。

    地图上绘制的东西,在场的参谋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一座标准的棱堡。

    上面用字标注着比例尺,以及堡垒的名称。

    明古鲁,万宝路堡。

    暂时来看,英国还不是敌人,但枢密院参谋总部出身的高阶间谍们,从来都是贼不走空。

    这一次前往明古鲁买货,借助东印度公司的信任,很容易就进入了万宝路堡。

    凭借记忆力和出色的威海学到的科班绘图能力,将英国在巽他海峡另一侧的堡垒图绘制了出来。

    包括壕沟深度、炮台配置、港口情况,都有十分详细的介绍。

    现在不打,将来未必不打。

    参谋部的作用本就有一条,要为将来任何可能方向的战事做好各种预案。

    桌子的正前方,据说之前水土不服生病了的刘钰,正红光满面气色极佳地嘘溜着茶水。

    馒头从旧港宣慰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让他心情很好。

    明古鲁的货,已经发走,路上并未遇到荷兰人的拦截。

    荷兰军舰都被刘钰吸引到了巴达维亚这边,自明古鲁起航的军火船畅通无阻,给在万隆火山地区活动的华人起义军送去了英制的大炮和火枪,还送去了一批号称“从澳门招募的好汉”。

    自己只要在南洋折腾到一月份风向改变,南边有足够的军火、足够的军官团,巴达维亚这边就不可能占到便宜了。

    经略南洋是个技术活,“安西四镇”里,锡兰将来有数万移民、马六甲做都督府和贸易港、邦加婆罗洲有矿工,就差巴达维亚还缺一个稳定的基础了。

    这些起义军,就是要在万隆地区,把将来军镇立足的基础打好。否则中转港地位一消失,巴达维亚就是个空壳子,根本站不住。

    送货完毕的人,直接从明古鲁走陆路来到了旧港宣慰司,与舰队汇合,悄无声息地将消息和万宝路堡的防御图送了回来。

    在场的参谋都是隶属于枢密院的,是大顺能接触到核心军事机密的一批人,忠诚自不用提。

    刘钰嘘溜了一阵茶水,缓缓说道:“此番让你们跟着我去欧罗巴,说是观欧罗巴的军事。实则没什么可看的,也就那么回事吧。看了也没什么卵用,在大顺,去哪找数万人列阵会战的机会?”

    “真正的目的,是要趁着这一次宣慰南洋的机会,让你们提前来战场看一看,搜集一些情报,制定一份严密、详实的作战计划。”

    “朝廷已经定了下南洋的决策,此事绝密。”

    参谋们顿时起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刘钰却挥挥手道:“坐下,坐下。”

    “事儿不大,只要海军打的赢,没什么难处。我下西洋之前,陛下已经批准了造舰计划,把我之前积攒的木料都用上,一年两艘战列舰;六艘巡航舰,持续三年。”

    “就算荷兰人海战经验丰富,咱们一艘战列舰配四艘巡航舰,打他们一艘武装商船,这还打不赢,那海军就集体自杀吧。”

    海军出身的几个人心道兵法说,料敌从宽,可鲸侯这料敌也料的有些太宽了吧?

    刘钰又道:“就算荷兰人开战后知道了消息,就算荷兰人调兵遣将,也至少一年半援军才能到来。”

    拍拍手,副官展开了一副简单的南洋的地图,刘钰拿起教鞭,就像是从前在威海给他们上课一样,说了一下枢密院的大致局面。

    包括开战的时机,是欧洲战争爆发,荷兰深陷欧洲战争对抗法、普。

    同时,锡兰的移民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垦完了荒地、盖完了房子,一切苦难都已过去、即将迎来好日子的时候。

    局势中,自也包括巴达维亚南部的华人起义军的秘密。

    “利用好这一次宣慰南洋的机会,制定各处据点堡垒的攻击战术选择;拟定好一个完善的后勤补给计划。后勤补给的船、水手,这些你们不用考虑不够——贸易公司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只交那点钱就能垄断的,是有军事义务的。”

    “整体的战役构想,基本上要确保三件事。”

    “其一,锡兰是第一目标,数万华人,将是将来南洋军镇的支柱,一定要在荷兰人觉察到进而选择屠杀之前,进占锡兰。”

    “其二,以巴达维亚为界。巴达维亚以东的据点,我们有一年半的时间慢慢啃,可以考虑减少伤亡的围城战术。但从巴达维亚往西,马六甲等地,一定要快。不要制定任何的围城战术,以强攻手段,迅速拿下。”

    “其三,后勤、后勤还是后勤。我不想看到战场没死几个,后勤补给问题先死一半的事。补给计划,一定要详细而明确。”

    “钱,不是问题;船、水手我也不说,贸易公司的军事义务就是干这个的,让他们组织起来垄断,就是为了在战时能够迅速调用他们的船队力量,方便管理。”

    “你们要做的,除了进攻的补给计划,还要制定一个一年半之内,各处要塞囤积一年到两年以上补给的运输计划。”

    “还有什么问题吗?”

    参谋们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有太多战争上的问题。

    朝廷既是要开战,当然是狮子搏兔,虽然海路漫漫,陆战只能靠陆战队,但荷兰人在这里的陆战力量本业稀松,陆战队就够了。

    海军方面,大顺在东亚,此时并无海防威胁,主力舰都可以抽调南下。

    唯独就是……各个荷兰占据的城市的华人市民,怎么办?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嘛……倒也简单。警告荷兰人,敢屠杀,破城之后一个荷兰人不留。只要你们能攻下锡兰、用毕生所学在数日之内攻下马六甲,展示出强悍的攻城能力,荷兰人不会傻到屠杀的。”

    “你能破城,城内的人就安全。你无法破城,城内的人反而危险。”

    “所以,你们制定的攻击计划越完善,他们就越安全;你们越是犹犹豫豫考虑他们的安全,他们就越危险。”

    “还有什么问题?”

    参谋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了一下,都摇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了。

    “既然如此,那就行动起来吧。一会放假,去巴达维亚玩一玩,记一下城中地形。理由也多了去了,喝酒、嫖娼、看戏、赌博、买本地特产。”

    “我还要去和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扯淡。漫长的海路,无聊至极,正是闷头制定作战计划的时机,计划不急,先看。”

    “散会。”

    副官收起地图,各个参谋起立相送,外面自有人带着他们去各处吃喝玩乐。

    刘钰则命人通知一下巴达维亚总督,说自己身体好转,今日就要会谈。

    很快,总督府的马车来到了庄园,将刘钰接到了总督府。

    瓦尔克尼尔堆出笑容,关切地问道:“侯爵大人的身体好转了?”

    “嗯。这里的气候,我有些不太适应。”

    瓦尔克尼尔也不知真假,连忙道:“这里的气候和贵国确实不同,初来乍到,也确实容易生病。您可能不知道,当初巴达维亚城刚刚建立的时候,每年城中的死亡率都在30左右。”

    “到处都是沼泽,密布蚊虫。当然,这要感谢华人的力量,当初首任总督就说,没有华人,就没有巴达维亚。”

    “当年的首任甲必丹苏鸣岗,十七人委员会还特意送了‘开国元勋’的匾额。”

    关切之后,瓦尔克尼尔话锋一转,又道:“巴达维亚的繁荣,故而依靠华人的力量。但只有华人的力量,巴达维亚也无法如此繁荣。”

    “这是公司体系之内的繁荣,离开了公司体系,巴达维亚就会很普通。”

    “巴达维亚本身没有太大的价值,只有在公司体系之内,才会是东南亚的明珠。”

    “一百多年前,贵国的明王朝,以为吕宋盛产黄金白银。可实际上,那是南美的白银运到吕宋的。吕宋在西班牙人手里,就等于那里盛产黄金白银;可要是在贵国明王朝的手里,那就只是一个产疟疾、热病的地方。”

    “我想,侯爵大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公司奋斗了一百多年,苏拉特的贸易站、波斯的贸易许可、欧洲的茶叶市场、美洲的销货途径,这是巴达维亚繁荣的根源。缺了这些,巴达维亚可能连虾夷都比不上,至少虾夷还有鱼虾,也没有叫人绝望的疟疾和热病。”

    前些日子关于济贫院的那番话,让瓦尔克尼尔决定和刘钰不绕圈子,直接说的清楚一点——巴达维亚,是公司体系内的一部分,离开体系,就是个普通的港口。

    离开了体系,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是,真不是一块大肥肉啊。

    刘钰点点头,对这些话表示了赞同,但随后直接把话题切入了正事。

    至少,假装看起来像是正事的正事。

    “我派人询问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唐人,他们普遍怀念巴达维亚作为中转港时候的日子。贵公司如今开启了在广州、松江、漳州的直接贸易,时不时就会出台禁止唐船入港的禁令。”

    “一旦唐船禁止入港,城内诸多唐人的生活就很艰难。”

    “我想知道,总督是否有权建议贵公司的董事会,放弃对华的直接贸易,而是继续采取巴达维亚中转的情况?”

    “如果总督不能决定,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这一次前往欧罗巴,会直接前往阿姆斯特丹,与贵公司董事会谈。”

    “我对济贫院的态度很坚决,要治标治本。那么,只要能够解决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城内从事手工业、饭店、旅店、赌场的唐人,生活状况就会极大改善。”

    “朝廷命我宣慰南洋,就是要解民之所困、予民之所需。此事,你是否能做主?”

    瓦尔克尼尔一时错愕。

    而旁边的评议会的人,一个个只觉得自己像是做梦,暗暗掐了一下自己,心道……还有这等好事?

    对华直接贸易,对公司当然总体有利,可不中转了,巴达维亚“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喝风?

    这可不是巴达维亚以地方向董事会要权,而是中国方面提出的。

    若真能如此,大家一年如何不多弄个三万五万的?现在要搞移民锡兰,之前勒索人头税、默许奴工上岸、私发居留证的好处都没了,手头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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