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还在进行中的时候,陈震被苌弘社中的几名元老叫到了无人处。

    直到被叫走之前,他还在享受着那份无人的无上快意:让蛮子一样的武将折服、服以大义,而且还上演了史书里的故事,负荆请罪。

    他以为自己被社中大佬叫走是要夸奖。

    然而,社中的几位大佬劈头盖脸地将他一顿臭骂。

    “你都和那刘钰说了什么?”

    “那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说的这些东西,可有丝毫用处?幼稚之言,夸夸其谈,堕尽我苌弘社的脸面,折却天下读书人的体面!”

    痛骂之后,陈震茫然无措,奇道:“诸位师长,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那几个社中素有声望的大佬们拿出誊抄的奏疏,将刘钰所记录的原话和借题发挥的内容复述了几段后,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吗?”

    陈震愕然,随后道:“是我说的。可我说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是刘守常他理解错了。我是说过,自宋之后,儒生多有妇女之态。可这也不是我说的,而是习斋先生所言。”

    “况且,我也没说儒生应该去边塞历练,只是说……”

    刚解释了半句,剩下的解释就被粗暴地打断。

    “够了!”

    “蠢货!”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可能会带来什么?”

    陈震是个心念坚定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宁可死也不会弯折。听到社团长辈们的斥责,虽然按照礼仪,晚辈被训斥的时候不能还嘴,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刘守常所言虽然极端,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唐时儒生,提三尺剑纵横边塞,壮阔诗篇。至于更早,汉之班定远,文能做史、武能击匈奴。乃至后世,辛稼轩、陈同甫等辈,皆可马战持剑、文斗赋诗。”

    “我辈儒生,若想洗却程朱妇女之态,就该复先秦之儒!刘守常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若是我辈儒生若想进学,就必须要去边塞历练教化……”

    正引经据典地便捷,早已经暴怒的社团长老大怒,骂道:“蠢货!蠢货!”

    两句蠢货加身,陈震低着头,脖子却不肯前倾,梗着脖子道:“之前陛下破罗刹,诸位也不是与我一同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沙场吗?”

    “如今朝廷拓边,四夷多服,就该让其服教化而尊名教,使之知德。”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社中大佬更是骂道:“饮醉沙场,却不是去做那等寒酸之职。”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従事于边鄙,则已幸矣!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蛮夷臣服于武力,不主动来打我们,就已经是幸事了,那种禽兽样的人,如果想要教化他们以求大治,只会引来大乱!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天下士子苦学十年,难道是为了去边塞吃沙土的吗?各司其职,各司其职,我等文士,就该壮文华而著文章。你如此说,要置天下士子于何地?”

    “难不成这世上就只有你陈长公是真儒生,其余人都是假儒生吗?你说这样的话,又让天下士人如何看待我苌弘社?又为我苌弘社引来多少指责?”

    陈震只觉得心头酸楚,握着拳头,用尽心中的正气问道:“我等以苌弘为社名。古人云: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既要一腔热血化碧,难道连边塞风沙都忍不得吗?”

    他的声音极大,已经带出了几分怨气和怒气,再加上捏紧的拳头,连声的质问,更让那几位他曾尊重的社团前辈气不打一处来。

    本以为训斥几句就罢了,没想到陈震竟然连连反驳,尤其是那句“前几日还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更如同在打众人的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扇在了还在犟嘴的陈震脸上,学社中的前辈骂道:“就你有一腔热血吗?”

    “若是再有甲申年事,我等自不会如那些假儒一般剃发屈膝,必当一死化碧!”

    “依你所言,我等皆是懦夫?我等皆是假儒?就你有一腔血?”

    “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将会引起多少人对我苌弘社的怨恨?知不知道会有多少士人恨在我苌弘社上?”

    “好啊,你既有碧血,我等都是假儒,只怕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还请另寻高就,我等不配与你陈长公论交!”

    文人的巴掌比起正值年轻又杀过人的刘钰,差了许多力道。

    可这一巴掌却直接把陈震打懵了。

    这样的一巴掌,竟比那日刘钰殴打他还疼十倍。

    最后那句“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更是让陈震如堕冰窟,浑身发冷,脑海中一片空白。

    宛若后脑被人用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又像是一下子落入到一片白茫茫的冷雾之中无可去寻。

    原本攥着拳的手,慢慢松开,捂在了热辣辣的脸上。

    还想要说点什么,那几位他尊重的前辈已经转身离开。

    魂儿丢了一般,陈震只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丧家犬般游荡回了自己的住处,自己仔细藏好的那枚震天雷也被收走了,翻开的箱子四处散落着他的衣物。

    丢了魂儿般坐在了床铺上,捂着自己还有些热辣辣疼的脸颊,不知怎么,眼前蒙出一片雾气,热热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那日被刘钰殴到近乎吐血,他也不曾对着刘钰哭出半句,直到鄂国公前来,他才杜鹃泣血反问朝廷为何不败而败,不要体面?

    前几日负荆请罪的情形宛若方才,可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切的辉煌都已消散,只留下了无尽的苦闷。

    宿舍里只剩下了自己,捂着脸,啪啦啪啦地滴落着泪珠。

    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大半日,天黑了,他也不饿,灯也不点,一整天第一次错过了国子监的课程。

    之后的数日,耳边还回荡着那声清脆的巴掌声,让他对外面的一切都感觉不到滋味。

    苌弘社的社员们聚在一起,开除了他,他捂着脸。

    执行法度的人找到了他,用木杖击打他的后背和臀,他没有叫一声疼。打完之后,却仍旧捂着脸,仿佛刚才被木杖击打的地方是自己的脸。

    曾经一起联诗的伙伴朋友,疏远了他,就像是他身上沾着粪坑的屎。

    苌弘社的众人又聚在了一起,饮酒联诗,诗意高亢,陈震只能远远看着,茫茫然离开。

    国子监没有开除他,但他好像不再是国子监的学生,曾经的同窗没人和自己说话,他成了国子监遗忘的角落。

    苌弘社发表了一个声明,在京城的各个学社传播。

    之所以要开除陈震,是因为陈震是奸佞小人,故作惊人之语而求搏名罢了。陈震的言论,与苌弘社并无半分关系,自此之后陈震与苌弘社也再无关联。

    巧言令色,故作惊人语,搏名求号,实小人哉。

    小人哉。

    直到几天后。

    陈震一如平日里捂着早已经消去了红肿的脸颊傻坐在那的时候,许多天前负荆请罪的刘钰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不再是负荆请罪,而是穿着勋卫的锦服,冲着仿佛失了魂儿的陈震说了一句话。

    “陈兄,我又仔细想了想,你那天的话好像并非那么有道理。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也不再留半步,就此告别。

    陈震终于从捂着脸的石雕般苏醒过来,冲着刘钰的背影嘶声喊道:“不!我说的没错!我说的没错!”

    然而刘钰的背影并没有做半步的停留,摇晃着走出了陈震的视线,消失在了视野中。

    …………

    离开了国子监的刘钰要赶着时间去禁城,作为勋卫,需要连续执勤五日才能休息一段时间。

    这几天他一直在学习规矩,需要背诵很多关于勋卫的律令。若是勋贵的嫡长子,自小就要学习的,但他不是,所以需要学习。

    每日里要背的,都是各种条款。

    若如勋卫常执兵仗,需带刀。若在御所者,非敕遣用,不得辄拔刀。其有误拔者,绞。左右并立人,见其误拔,皆须执捉。不即执捉者,流三千里。若有別敕处分令用及仗內赐食者,不坐。余人在御所亦不得误拔刀。其有误拔及傍人不即执捉,则勋卫入罪……

    基本上都是些这样的条款,做殿前勋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刘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荆轲刺秦王里会出现那么沙雕的场景,没有敕命而拔刀要绞刑、别人拔刀自己没制止,流放三千里。

    除此之外,晚上什么时候巡逻、巡逻的路线、皇帝前的仪态、出巡时候的职责……一大堆的事,虽然不可能立刻遇到,但都需要背到滚瓜烂熟。

    还有人负责指导演练,考察提问,职责太重,若是刘钰出了问题,那些负责训练的也得跟着倒霉。

    每个班次主事的,不是驸马就是侯伯,要不就是公侯嫡子的年长勋卫,他在这群人里身份不高,但众人对他却很尊重。

    与军功关系不大,主要是都知道刘钰以后可能要飞黄腾达了,他是可以随侍皇帝左右的。

    当然,和他们的国公府一样,以门为界,有些地方是他这种带把儿的成年人不能进的。

    皇帝给他的学习时间很短,忠诚方面不需要考虑,都是些公侯子嗣,背后都有稍微有错便有几百人陪葬的家庭。

    唯独要刘钰抓紧掌握的,是以勋卫为随侍时候的仪态。

    罗刹使团就要来了,皇帝点名让刘钰作为到时候接待时的随侍勋卫,同时充当翻译,拒绝了朝中的天主教传教士。

    虽然到时候他们也会出席,但不会由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的翻译,以此也算是对国内的天主教传教士施压:之前由你们垄断着西学实学学问,以此作为要挟而传教,但现在朝廷有了另一个渠道。国朝只想学实学,对地狱天堂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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