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七月初,安阳。

    秋雨稀稀疏疏的连续下了三天,细如针尖,轻似牛毛,如烟似雾,像春天飘浮的柳絮,也像天地间织就的一张灰蒙蒙的幔帐,落在脸上凉丝丝的,甚至还有一点冰寒彻骨的味道,一如刘备此时的心情。

    刘备骑在站马上,心情却是格外的懊悔,再也没有了当初第一次指点江山的那种风采。他刚从飞鹰谷溃逃回来,他还沉浸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沮丧之中。

    他本来想着凭借自己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将曹操和郭嘉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翻院墙的二师兄,竟然被他们倒打了一耙;

    他本来想趁王黎不备,据弋阳为己有,然后以弋阳为根据地四面辐射,一边稳固自己的根基,同时扩展自己的疆域,却不想自己最仰仗的大将二弟关羽因此丧身;

    他本想重聚人马替关羽报仇,顺便把王黎的花花豫州搅他一个稀巴烂,自己或许能够乱中取胜窥得一线生机,谁知一个不查再度落入王黎的彀中,他不但一无所获,反而丢掉了梁纲、张达和范强三名将领。

    他本来想着壮士断腕,在付出了梁纲三人以及万余将士的性命之后能够立马挥师荆州,却不料安阳的形势同样不容乐观,简直可以用内忧外患来形容。

    将士们士气低落,百姓们不愿离开,而安阳城外已经出来了王黎大军滚滚铁蹄的声音。

    “主公,文纪先生已经将安阳、轪县两地的十数万百姓悉数送到了城外,还请主公立即出城,再过片刻恐怕就来不及了!”刘备还在沉思中,诸葛亮快步来到他的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备抬起头来,心情微微一松,转念又觉得心中略有不安,急忙问道:“梁将军因我之故不得回还,文纪和元休两位先生的心情如何?”

    “主公莫虑,战场生死事原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文纪和元休先生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都是忠心稳重之人,将百姓交给他们尽可放心!”诸葛亮朝刘备拱了拱手,又轻轻的附在刘备耳边轻轻解释了一句。

    “而且梁将军和他二人并无深交,昔日他们在袁公路帐下的时候,三人便没有多少交集,只是因为袁公路的调派,一时阴差阳错才聚集在一起,实则情感不深。”

    “哎,梁将军不能赶回来实在是痛彻刘某心扉啊!”刘备点了点头,一道精光在眼中稍纵即逝,起身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走吧,想必文纪二人已经等得太久了!”

    言讫,翻身上马驰出城外,与张飞、纪灵以及关平等人兵分多路护送着阎象、金尚、糜竺和十数万百姓,一程程挨着往信阳方向进发。

    十数万百姓本就不愿远离家乡,又怎肯因刘备一人之故在风雨中飘摇?出城还未数里,刚至山坳前,便听得人群中哀嚎连连,哭声遍野。

    刘备皱了皱眉,正欲施展平生才华说上几句暖人心扉和振奋的话语,前方一声鼓响,狂风骤起,尘土冲天,一支人马从山坳后转了出来。

    当先一员大将拦在山坳前,手中一杆亮银枪斜指众人:“刘皇叔与主公相交多年,怎么今日离去也不打一个招呼?莫不是瞧不起我家主公?”

    刘备大吃一惊,他们已经紧赶慢赶,结果却还是让赵云他们赶在了前方,闻言一滞一时无语。

    张飞已经挺身而出,出言喝道:“赵子龙,我二兄之仇尚未报之,你居然敢孤身前来?哼,别人怕得你,俺张飞却不是吃素长大的!”

    “你张三爷当然不是吃素的,这天下谁不知道你就是一卖猪宰羊的屠夫?”赵云仰天一笑,直笑得前俯后仰长枪乱攒,方才收声双眼直逼着张飞。

    “张三爷,也不要说赵某欺负你等,若是今日你家哥哥胆敢上前一步,休说赵某一路兵马,便是要十路大军相送,于我主公而言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你!”

    一听卖猪宰羊几个字,张飞勃然大怒,丈八蛇矛一挺,刘备匆匆上前一把按住,色厉内荏的瞪着赵云,张嘴便斥。

    “赵子龙,云长为你等所害,刘某顾念天下大局百姓安危,自愿暂时放弃仇恨,退出豫州不再和你们起纷争,你们还想怎地?莫不是还真以为刘某怕了你等不成?”

    “我们还想怎地?这话应该是王某问玄德公你自己吧?”一声朗笑,张辽、颜良、黄忠、甘宁以及臧洪拥簇着王黎从山坳后转了出来,站在山丘上,淡淡的注视着刘备一行。

    “刘玄德,前番你趁王某不在豫州之时,暗地里袭取弋阳、新息搅动风云,接着又暗杀朝廷天使意欲栽赃陷害,妄图趁乱瓜分中原,这些事本将军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不提。

    但不管怎么说,你终究也算得上是高祖遗脉,为何你今日却要倒行逆施,以武力挟持我两县百姓,随你远赴荆州同受离乡之苦饥寒之害?本将军问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放屁!”刘备还未答话,张飞便已跳了出来,“我家兄长乃是当今皇叔,仁义之名遍布天下,此处百姓皆心慕我家兄长不愿屈服于你的残暴和淫威之下,自愿追随我家兄长,何来强迫之说?王德玉,你少特么的颠倒是非黑白满嘴喷粪!”

    王黎并不生气,淡淡一笑:“张黑子,你和你兄长曾经借住过王某的清河,而你亦曾在王某帐下效力过些许时日,王某不怪罪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但是王某的为人你却比谁都清楚。

    你既然口口声声信誓旦旦的说百姓皆为自愿,王某也不与你争辩,要不你就让你家兄长前来对质,要不就干脆挑一些老百姓出来问上一问,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愿意随你们流落他乡?”

    自家事自家知,张飞虽然不是很明白诸葛亮的计策,但是就老百姓所谓自愿一事,他却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只不过想着大丈夫不拘小节,为了天下为了兄长,而老百姓们也只是从豫州迁到荆州换一个地方继续讨生活,又不是要了他们的性命,因此一直以来却也没有多说。

    经王黎一问,张飞顿时哑然,一张脸红如关公,关平却纵马上前破口大骂:“王德玉,你少特么的在老子面前装圣人,我家伯父又不曾亏待百姓,他们自愿追随,与你何干?废话少说,王德玉纳命来,老子今天要活劈了你替我父亲复仇!”

    关平的声音慷慨激昂,刘备却听得是心肝乱颤,唯恐王黎真的大手一挥万军齐出,自己这个侄儿、三弟以及他和他的梦想就彻底的交待在这里了。

    幸而,王黎并非刘备,关平的话落到他的耳中不过只是见某人放了一个响屁闻了一道声响,他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刘玄德,本将军代天子巡授天下,见不得百姓受苦,也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

    念着往日的情义,今日之事本将军依然可以不做计较,本将军再给你一份薄面,如果你不再挟持百姓,本将军给你三个时辰,任你自由前往各地。否则,五马分尸的大刑便为你设!”

    言语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刘备仿佛被人当众脱了裤子一般,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内心如同沸水一样的煎熬,猛然听得诸葛亮远远嘀咕了一句“韩信昔日亦曾受过胯下之辱”,顿时一震,抬起头来看着王黎青筋暴涨:“你说得可算数?”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某以信誉作保,若是你刘玄德就此离去,王某三个时辰之内绝不追击!”王黎蔑视的看了刘备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好,希望你前将军依然还是那个一诺千金之人!将士们,且随本州离开此地!”刘备心一狠,朝众人一声高喝,与张飞等人率先向山坳一侧奔了过去。

    ……

    “主公,真的就让他们离开吗?”甘宁看着山坳后再无刘备等人的踪迹面露不甘,“这么好的机会难道就此白白的放过,这也太便宜了大耳贼那小人吧!”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十数万生灵岂能因我而遭此大难?”王黎拍了拍甘宁的肩膀,颔了颔首,“放心吧,这刘备不过是我主动放出去的,难道他还能蹦出我的手板心?当务之急,还是先去将百姓们安置妥当再说吧!”

    甘宁一怔,郭嘉已经长笑着来到他的身边:“刘备附于韩馥而韩馥亡,寄寓陶谦而徐州陷,如今让他去荆州,也不过只是借一借他这个坑主的风格,让他先去给主公探一探路罢了!”

    言罢,上前一步与王黎站在一起,静静的欣赏着天边的景色。

    不知何时,秋雨已经停了下来,一轮红日从云头中冒了出来,和煦的阳光扫在身上,暖呼呼的,云层一茬接着一茬平铺在天际,仿佛大草原上吃草的群羊。

    二人相视而笑: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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