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人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力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厮来找。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

    看官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也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脏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儿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野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月鹏,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屋里,心中也渐渐的悔上来了。无奈二姐儿倒是个多情的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要论温柔和顺,却较凤姐还有些体度;就论起那标致来,及言谈行事,也不减于凤姐。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什么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野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爷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儿,终久要生事的。”贾琏道:野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的。我还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的就撂过手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儿?”二姐儿道:野你放心。咱们明儿先劝三丫头,问准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野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窗也妹妹过来和他母亲上坐。三姐儿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他働且开口,便先滴泪说道:野姐姐今儿请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只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我已尽知了,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才是正礼。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贾琏笑道:野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三如儿道:“横竖知道,不用我说。”

    贾琏笑问二且儿:野是谁?”二且儿一时想不起来。贾琏料定必是此人无疑了,便拍手笑道:野我知道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且儿笑道:“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儿与尤老娘听了,也以为必然是宝玉了。三姐儿便啐了一口,说:野我们有且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野除了他,还有那一个?冶三姐;儿道:“别只在眼前想,働且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野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野昨日家里问我来着么?”兴儿说:野小的回奶奶,爷在家庙里和珍大爷商议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贾琏亡命拉马,隆JJ艮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尤二姐便要了两碟菜来,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站着喝,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道,野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话。

    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喝,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野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知奶奶的心腹,有几个知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的他?倒是跟前有个平姑娘,为人狮,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饼事。我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者杯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的把银子钱省下来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都撕也,说他‘雀儿鋳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野你背着他这么说他,将来背着我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了,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野奶奶要这么说,小的不怕雷劈吗?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要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野你这小骨贼儿,还不起来。说句玩话儿,就吓的这个样儿。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纸暗是一把刀,备占全了。只怕三JJ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二姐笑道:野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着我?”兴JJ道:野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他,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儿,他就肯善罢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里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他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他一般也罢了,倒殃及平姑娘。”二姐笑道:野可是撒谎?这么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就是俗语说的,‘三人抬不过个理字去’了。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他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月旦伏侍他,所以才容下了。”

    二姐笑道:野原来如此。但只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么利害,这些人肯依他吗?”兴儿拍手笑道:野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第一个善德人,从不管事,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他的事情。前儿因为他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天事,总是按着老例儿行,不象他那么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姑良混名儿叫‘二木头,三狮轴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亥子进的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番手道:野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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