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声色,到了迎春房里,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野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因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野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分来。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钵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着头。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野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人回:野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野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丝。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野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没有着落的,明儿要都戴时,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野何用问?那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放在里头,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野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事回了,他或着人要,他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赎了,妯可?”迎春忙道:野罢,罢!省事些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野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儿媳妇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者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野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儿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働且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绣橘便说:野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野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尔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杯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野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纤,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个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着来安慰。他们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象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合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怨姐姐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泞,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丝风怎么又夹在里头?”

    那玉柱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糖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些来赎来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难时,总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冶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隹提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另J舌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胜屈。”平儿忙道:“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吗!你但凡知礼,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们无故到姑娘屋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不是。姑娘好[生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才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曰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嬷嬷,又瞅着二姐姐好生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働胧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働且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冶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醒怎么样呢?”

    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生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妯可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

    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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