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的第三天早晨,小分队抵达了大冰川,传说这附近有一个极低洼的小型盆地,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那处盆地。由于是机密任务,所以不能找当地的向导带路(其实也没有人认识路),只能凭着制作粗糙的军用地图,在乱草一样的等高线中寻找目的地。

    大冰川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落差极大,坡度很陡峭,最高海拔超过六千米,积雪万年不化;中间一段最长,全是镜子面一样溜滑的寒冰,冰层厚达上百米,最下边又低于青藏高原的平均海拔,像裂痕一般深深地陷进大地,这里地气偏暖形成了一个罕见的绿色植物带。在最低的地方,高原反应也减轻了,要是想继续往昆仑山的深处走,就必须要经过大冰川下的山谷。

    出发前工程师曾警告大家,在冰川下边行军不能发出大声响,否则引起雪崩,就得被活埋在下边。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结果半路上还是出了事故。在从冰川下到山谷的过程中,有一位北京来的工程师失足跌下了冰川,我们在冰川下面的绿洲中,找到了他摔得稀烂的尸体。女地质勘探员洛宁和他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见此惨状,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

    一个姓王的地质专家赶紧用手把她的嘴捂上,小声说:“别哭出声来。”

    洛宁把头深深埋在王工怀里,痛苦地抽泣着。指导员带头摘下了帽子,向同伴的遗体默哀告别,随后我和尕娃两人把他的尸体收拾到一起,装在一个袋子中掩埋。这位工程师和我们在一起不到三天,我只知道他是北京的,甚至还来不及知道他的名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大个子用工兵铲轻轻地挖掘地上的泥土,挖了没几下,忽然从他挖的土坑中,飞出来一个蓝色的大火球,个头有篮球大小,在半空盘旋两圈,一下子就冲进了人群里,小分队的成员们急忙纷纷闪避。

    火球落在地上,蓝色的火焰逐渐熄灭,原来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小瓢虫,全身都像是红色的透明水晶,翅膀更是晶莹剔透,可以通过透明的甲壳,依稀看到里面的半透明内脏,其中似乎隐隐有火焰在流动,看上去说不出的神秘诡异。

    大伙对望了一眼,都想问这是什么虫子。但是谁也不可能给出答案,大概是尚未发现的物种。王工好奇地靠了过去,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激动地用两只手指把像红色火焰一样的瓢虫捏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仔细观看。然而就在此时,他和瓢虫接触的手指被一股蓝色的火焰点燃,顷刻间,雄雄烈焰就吞没了他全身,皮肤上瞬间起满了一层大燎泡,随即又被烧烂,鼻梁上的近视镜烧变了形掉在地上,他也痛苦地倒在地上扭曲挣扎。

    我们想救他已经来不及了,他被火魔焚烧的惨叫声响彻山谷,听得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咽气。

    有人想用铲子铲土扑灭他身上的火焰,但是他全身烧伤面积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属于深度烧伤,就算暂时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了,在这缺医少药的昆仑山深处,怕是也挨不过一两个小时,那不是让他活受罪吗?

    这种活人被火焚烧的情景太过残酷,洛宁不敢再看,把头扭了过去,她的表情凝固住了,捂着耳朵,张着嘴,也不知道她是想哭还是想喊。年龄最小的小林也吓坏了,躲在大个子身后,全身抖成一团。

    二班长掏出手枪想帮助王工结束痛苦,实在是不忍心看他这么受罪,而且再由着他喊叫下去,非引起雪崩不可。

    指导员按住了二班长正在拉枪栓的手,对他低声说道:“不能开枪,用刺刀,让我来。”

    山顶有数万吨的积雪悬在大冰川之上,任何一点响动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现在我们唯一能帮王工的,就是给他的心口窝上来一刺刀,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

    刻不容缓,指导员从一个战士手中接过上了刺刀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轻轻说了声对不住了同志哥,一闭眼把军刺插进了王工的心脏,王工终于停止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倒在地上不再动弹,而他身上的火焰还在继续燃烧。

    指导员刚想把刺刀从他心口抽出来,那股妖异的蓝色火焰猛地一亮,竟然顺着刺刀,从步枪的枪身传了上来。

    火焰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到,人们还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指导员的全身就已经被蓝色的烈焰吞噬了。

    指导员也和王工一样,痛苦地挣扎惨叫着,大家都太了解指导员了,他绝对是个硬汉子,虽然外表文弱,但是他的忍耐力和毅力都够得上最优秀的职业军人标准,不知道被那种怪火焚烧是何等惨烈的痛苦,才会让他发出这样的悲鸣。

    二班长含着眼泪举起了手枪,现在管不了是否会引起雪崩了,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指导员再受苦了,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全身是火的指导员忽然开口说道:“我命令……你们谁都不许开枪……快带同志们离开这里……”

    指导员身上的痛苦虽然难以承受,但是神智还保持着清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惨叫可能会引起雪崩,为了不再发出声音,他反转烧得通红的刺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过了许久许久,他的身体被烧成了一堆细细的灰烬。

    小分队中剩下的成员们,痛苦地注视着这壮烈悲惨的一幕,每个人都紧紧地握着拳,咬着牙,想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有些人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山谷里静静的没有半点声音,头顶湛蓝的天空映在大冰川的冰面上,让人有种错觉,这世界上似乎是有两个相同的天空,分不清楚哪一个在上,哪一个在下。仙境一样的瑰丽美景,却充满了诡异恐怖的气氛。

    地上有两堆灰烬,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都是活生生的,现在却变成了小小的一堆灰烬,烧得连骨头渣都没有剩下。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经过,谁能相信世界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忽然,从王工被焚烧后剩下的灰烬中,飞出一个蓝色的火球,它面对着众人悬停在半空,似乎是在选择下一个目标,它的速度奇快无比,在它的攻击范围以内,任何人都没把握能逃得脱。空气中传来一阵轻微的振动声,是这只古怪瓢虫抖动翅膀飞行所发出的声音。

    现在小分队已经失去了三个人,都是最主要的成员,作为领队的指导员,还有两名工程师都牺牲了,剩下的两名工程师,一位是测绘员洛宁,还有一位是上海地勘院的刘工,看来这次的任务是无法完成了。

    指导员不在了,士兵们心里少了主心骨,但是几乎所有人在面对这团妖异的蓝色火球时,心中都产生了相同的想法:“宁愿被雪崩活埋,也绝不想被这鬼东西活活地烧成灰。”

    有几名沉不住气的战士已经举枪瞄准了半空中的瓢虫,二班长突然抢上一步对大家说道:“同志们,指导员牺牲咧,现在俺是队长咧!俺命令你们全都得给俺活着回去中不中咧?”

    我明白了二班长想做什么,他是想牺牲自己给其他人撤离争取一点宝贵的时间。我拉住他的胳膊哽咽道:“不中,你又不是党员,凭啥你去咧?要去俺去。”

    二班长一把推开我的手:“你个小胡,你连团员都不是咧。俺让你别学俺说话,你咋个就不听咧。”话音未落,他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向了那团悬在空中的火球。

    二班长刚冲出去两步就停了下来,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情景,那只散发着火焰的古怪瓢虫,由一只分身成了三只,每一只都同原来的那只大小一样。

    三个蓝色火球中的一个直扑二班长,另外的两个像闪电一样钻进了人群,包括二班长在内,还有炊事员老赵、通信员小林三个人被火球击中,全身都燃烧了起来,他们同时发出了惨烈的叫声,在地上扭动挣扎,想滚动压灭身上的大火。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由于刚才面对火球的时候,士兵们紧张过度,已经全部把枪械的保险栓打开,弹仓中满满的子弹都顶上了膛。

    通信兵小林只有十六岁,他缺乏指导员和二班长面对死亡的勇气和心理承受力,恶魔般的烈火烧去了他的理智。在被烈焰嘶咬的痛苦下,他手中的半自动步枪走火了,“答答答答……”,又有三名战友被他射出的流弹击中,倒在了血泊之中。

    事情向着最恶劣的方向发展了,指导员宁可自杀也不肯让我们开枪,可最后枪还是响了。被奇怪的火虫攻击虽然可怕,但雪崩发生就意味着灭顶之灾,小分队的成员,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活不了。在大冰川下的山谷,大喊大叫也许只有三成的概率引发雪崩,但是枪声,百分之二百地会带来最可怕的后果。

    见到神智不清的小林步枪走火,流弹乱飞误杀了三个战友,我来不及多想,一咬牙关,端起手中的步枪三个点射,击倒了在火中痛苦挣扎的小林、二班长和老赵。

    步枪子弹的出膛声在山谷中回响,由于山谷很狭窄,再加上大冰川镜面一样的冰壁,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大音箱,枪声、喊叫声、哭泣声在山谷中击起一波又一波的回声,久久不绝。

    我一时间还没有从亲手射杀自己战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满脑子都是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忽然觉得头上一凉,才回过神来,用手摸了一下,原来是一片雪花落在我的额头。

    太阳挂在天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时候不可能下雪。我心里咯噔一沉,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雪崩了。”

    这时在三个死去战友还在燃烧的尸体上,各飞起一个蓝色火球。此时此刻已经不用再对开枪有所顾忌了,尕娃的枪法是小分队成员中最准的,他端起步枪,瞄也不瞄,抬手就是三枪,每一枪都正中火球的中心,里面的瓢虫远没有子弹的口径大,虫身整个都给子弹打没了,火焰也随之消失。

    经过这一番短暂而又残酷的冲突,我们班八个士兵,加上二班长、指导员一共十个人,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我和大个子、尕娃三个士兵,再有就是刘工和洛宁两个知识分子。

    头顶上落下的雪沫越来越多,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整个山谷都在震动,我抬起头向上望了一眼,上面的雪板卷起了风暴,就像是白色的大海啸,铺天盖地地向我们滚下来。

    大个子拉了我一把,叫道:“老胡!妈拉个巴子的,都这时候了你还看啥玩意儿啊,赶紧撂吧!”

    我们的位置是处于山谷中间,雪崩肯定会把整个山谷都填平,根本就没地方可跑,但是到了这生死关头,人类总是会出于本能地要做最后一次挣扎。

    洛宁早已被吓得昏倒在地,大个子把她扛到肩膀上,我和尕娃两个人连拉带拽地拖着刘工,往大冰川的对面跑去,指望着能在雪崩落下来之前,爬到对面稍微高一些的山坡上,去争取这最后的一线生机。

    在最绝望的时刻,我们也没有扔掉手中的枪,枪是军人生命的一部分,扔掉枪就意味着扔掉了军人的荣誉。但是别的东西都顾不上了,各种设备都扔掉不管,想把身上的背包解开扔掉,但是匆忙之中也来不及了,五个幸存者互相拉扯着狂奔。

    那雪崩来得实在太快,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山谷一时间地动山摇。

    我以前听人说起过雪崩的情形,但是万万没有想象到,天地间竟有如此威力的银色巨浪,这一下人人心如死灰,就算再多长两条腿也跑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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