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阁老想要按住乔文景却没能来得及。以皇上的性子,让宣王做皇帝不过是一时觉得好玩,如果你拧着他来,他反而觉得你不识好歹,他们就是陪着皇帝胡闹才有的今日地位。

    “乔侍郎你是要违抗圣命。”御座上的柳成陵淡淡的声音传来。

    乔文景明知那是假王,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不敢再出声,若是有一日那御座上真的变成了这个人,那么他该怎么办?乔文景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掉。

    扮成道士的皇帝假模假样地闭上眼睛,如同灵魂出窍般,什么也听不见。

    柳成陵转头看向皇帝,“请天师占卜,此时可为吉时?”

    皇帝点点头,将手里的拂尘一甩,一脸莫测高深,“邪不压正,乃是吉时,皇上但审无妨。”

    两个人仿佛是在玩笑,可是低下跪着的人却不敢有一丁点的怠慢,皇帝是玩笑,宣王呢?宣王手中握着权柄,稍稍一转风向,就不知道祸事会吹到谁头上。

    柳成陵看向旁边的内侍,内侍忙上前道:“将罪臣带上来。”

    皇帝这才兴致勃勃地睁开眼睛向台下看。

    杨茉听着脚步声传来,然后是童院使哆嗦的声音,“罪……臣……童应甫……”抬起头看到御座上的宣王,童院使只觉得脑袋豁然一下炸开,浑身酥软,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本天师不受参拜,”皇帝指向柳成陵,“拜那里。”

    童院使更加惊骇,一头就扎在地上仿佛怎么也不肯起来,拜宣王为皇帝是死罪,不拜皇帝也是死罪,他这样想着大腿内里都在颤抖,怎么会是这样,宣王为何穿着龙袍坐在御座上,到底是什么情形?冯阁老好不容易安排他面圣求情,他想要借着杨氏这件事搏出一线生机,却没想刚进大殿就……

    童院使心里突然冒几个字:天要亡我。

    都察院都御使上前质问道:“童应甫你可认罪?”

    童应甫如同秋天枝头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臣冤枉啊,臣进京是因杨氏用巫术治病患,臣……以为……是十万火急……之要事……恐巫人动摇国体,伤皇上之道法……”

    听到童院使说有伤道法,杨茉感觉到一道阴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紧接着大殿里响起晃动金铃的声音,浓浓的檀香味也徐徐吹进来。

    “用血治痘疮已是耸人听闻,罪臣还听说……杨氏还要给醇郡王少爷换血……这是亘古未有之事,只有巫医才会这般治症。”

    “童应甫在大狱知晓的比天师和朕都多。”柳成陵脸上不喜不怒,却天威浩荡,让人觉得冷到骨头里,头上如同压了千斤重的石头,不由自主地低头。

    童应甫没想到会有这一问,也牙齿乱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好旁边有冯阁老在,冯阁老用帕子捂住嘴咳嗽几声。

    皇帝立即想起要给冯阁老赐座,忙挥袖招呼旁边的内侍去,内侍搬来椅子请冯阁老坐下,冯阁老向皇帝一揖,“多谢天师赐座。”

    冯阁老坐下,顺理成章地提起,“皇上,醇郡王爷还在听结果呢。”童院使的案子现在说起来不占优势,还是先让杨大小姐说说她怪异的医术。

    最了解皇帝的还是冯阁老。

    皇帝点头,“朕……本天师也觉得……先让杨氏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杨茉身上。

    童应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乔文景点了点头,这才仗着胆子,“杨氏说醇郡王的少爷是患了病症,太医院之前诊断是奇症所以皇上才请了上清院。”

    “既然是病症,杨大小姐要说清楚是少爷是哪里得了病。”

    童院使是看准了她用中医的方法解释不清,她说要换血,为什么换血?怎么说血中有毒?

    杨茉整理好褙子的衣襟,将身边的药箱放下来,微微抬起头,“少爷的病在血中。”

    “何以说病在血中?又是如何得病?”

    诊断新生儿溶血症,黄疸出现之前,现代也是要经过血液检验的,现在没有检验仪器,她只是通过既往病史和胎盘以及胎儿的症状来判断,说白了,她判断的方法是西医治疗此病多年的经验,在现代能拿出来论症,在古代,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这里所有人都会说她是胡言乱语。

    换在平时她一定觉得没处下手,可是为了救人救己,她心中就生出难得的勇气。

    杨茉道:“醇郡王妃和少爷血不相合,所以少爷会得此症。”

    “母亲能和孩儿的血不相合?孩儿就是母亲的血肉化来的,”童院使冷笑着驳斥,“杨大小姐是没法解释了,才胡乱扯出这样的话来搪塞,明明是跟巫医学的东西,却也能拿来圣前说。否则你是哪里学来的医术?你仔细地说清楚。若是白老先生教的,可将白老先生叫来对质。”

    如果她说知识来源于现代,定会立即被上清院道士当做邪魔除了,她一直用杨家祖辈做搪塞,今天再这样说不能服人。

    杨茉道:“这是杨家祖辈多年潜心研究和我自己继续苦修才有的结果。”

    要不是在御前,童应甫一定会哈哈大笑,真可笑,杨大小姐用了最拙劣的话来解释,她随便换别的说法都比这个要好的多,“我就问谁教你的?”

    比起童应甫的情绪忽好忽坏,杨茉始终温良自持,可是听到这些话,也禁不住抬起头来,脸上有了迫人的神采,“童大人可知什么是格物致和。”

    童应甫一怔,天下儒生皆读《礼记?大学》,就算他是靠医术考入太医院,也知道熟读四书五经,杨氏这个贱人,是在羞辱他不成。

    他不想说,可是如果他不屑开口,倒像是他不懂一般,童应甫心中不甘,却也没法子,只得回答连垂髫童子都知晓的问题:“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源于礼记大学。”

    这就对了。

    杨茉道:“童大人,可知这话的意思?”

    御座上的周成陵几乎笑出来,童应甫看似咄咄逼人,三两句话却被杨大小姐压制,如今只能被杨大小姐牵着鼻子走。

    童应甫脸涨得通红,真将他当做小孩糊弄,他握紧拳头,正觉得心中不甘。

    杨大小姐脸上却出现失望的神色,童应甫正觉得不好,杨大小姐这个模样,好像他不说不出其中的道理。

    杨大小姐已经道:“意思是获取知识途径在于探究事物,探究事物之后知识才能被理解,我说的对不对?”现代学者已经发现,格物致和是科学一词在古代的解释。

    用一句话将格物致和解释的清清楚楚,一定要是专心进学的儒生才能用自己的话说的这样明白。

    杨茉将面前的医箱打开从里面拿出许多瓷瓶、瓷碗,“童大人一定要问我是谁教的,我那我只能说孔圣人,孔圣人教我如何学习。”

    竟然将话说到了孔圣人身上,还能驳斥孔圣人、礼记不成?童应甫气得手脚发抖,嘴唇青紫,贱人,巧舌如簧,他想到这里心窝一阵疼痛。

    杨茉将东西放好,“口说无凭,如今我们就来看如何格物致和,就用醇郡王妃和小少爷的血来看看他们是不是不相合。”

    这也能看出来?殿内外的官员都低声议论。

    童应甫没想到杨大小姐会这样说,说血不相合那不是杨大小姐随扯出的话?童应甫想到这里心里越来越没底气。

    杨茉看向御座中的柳成陵,“请皇上让人取来小少爷和醇郡王妃的血,放在我的两个瓷瓶中。”

    柳成陵看向旁边内侍,“照杨大小姐说的做,拿着瓷瓶去取血来,”说着询问皇帝,“天师以为可否?”

    皇帝天性爱玩,看到地上的瓶瓶罐罐很是好奇,“就让人拿血来,我看杨大小姐要怎么以明真伪。”

    杨茉静静地等着。

    所有人都在议论杨大小姐。

    “真是胆大的女子。”

    “亲生儿怎么会血脉不相合,若是果然有,也是耍花样罢了。”

    “在御前耍花样?那不是……找死……”

    童应甫仿佛心中已经在呼喊,能活命了,能活命了,感谢老天爷对他的厚待,感谢他的对手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姐。

    内侍很快将血送过来,“奴婢亲眼看着济先生取的血,绝没有错。”

    皇帝点点头很是高兴,指挥着,“杨大小姐动手吧。”

    杨茉接过血来看,瓷瓶里面有柠檬酸,血液不会凝固,里面的血量足够她辨别血型的了。

    宫中的嬷嬷将小少爷抱来,杨茉亲手用小竹筒从小少爷身上取血。

    然后将醇郡王妃和小少爷的血放进离心机里,快速地摇动转柄,变速齿轮顿时运转起来。

    加了抗凝剂的血经过离心机会将全血分为上面的血浆和下面的血细胞,在没有检测血型用的标准血清情况下,可以用离心后的血浆和血细胞检测病人血型。

    “杨大小姐都用了些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看也没看过……”

    童应甫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一面觉得自己要得救,一面看着杨大小姐娴熟的动作又如置冰窟。

    一面是火,一面是冰,这样来回折磨着,让他牙齿不停地磕动,时不时地发出声音。

    乔文景皱起眉头看向童应甫,这个没用的东西,生像是要失禁的模样。

    杨茉将离心机打开,看到了瓷瓶里面已经分明的血浆和红细胞悬液。

    “要将醇郡王妃和少爷的血拿出来融合,如果发生凝集就说明血液不相合。”

    大家屏住了呼吸,看着杨大小姐一举一动。

    醇郡王妃的血浆和少爷的红细胞悬液进行放在一起看是否凝集是正定型,将少爷的血浆和醇郡王妃的红细胞悬液放在一起看是否凝集是反定型。

    醇郡王妃的血型应该是0型,o型血的血细胞和别的血型血细胞不会凝集,但是0型血的血浆却能让别的血型的红细胞凝集,医院里输血用0型血做万能血,是因为已经去除了血浆。

    “变了,变了……”旁边的官员忍不住道。

    “变成了一团一团的。”

    杨茉点头,“这就是凝在一起了,如果血变成这样,试问人是否还能存活?所以我说醇郡王少爷的病是在血中,我说给醇郡王家的少爷换血,就要用这种法子找出和醇郡王家的少爷不相排斥的血给少爷换上,少爷的病情也就会好转,因为是第一次用这个法子,所以我也不能保证就一定会治愈。”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童应甫一动不动。

    杨大小姐会治,她会治,不是随便一说。

    对,她不可能会随便说说,谁会冒着被杀头的危险……

    他刚才盼着出结果,现在出了结果他只是满心害怕,最后一线期望也破灭了,他没有指望了,没有了。

    不,不,他不服。

    他不能救这样等死。

    “你这是戏法……”童应甫用尽全身的力气,“骗人的戏法,随便叫一个把式来都能变出不同的东西。”

    杨茉看着挣扎的童应甫,她不会主动和人针锋相对。

    但是也别想让人随意欺负她。

    尤其是在生死关头,谁也不用跟谁客气。

    杨茉安静地看向童应甫,眼睛里有些笑容,“那童大人用戏法来让两个人的血相合。”说着推了推眼前的瓷碗。

    你不是说戏法吗?那你来变,你请把式来变。

    在极端的安静中,童应甫睁大了眼睛,他连这是为什么都不知道,更遑论去变,他做不来。

    他多么期望他能驳斥杨大小姐,只是他没有这个本事,性命就这样被人握在手里,他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

    只能用下九流的方法,“你这就是骗人的把戏,我行医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杨大小姐脸上没有变化,眼睛里却笑意更浓,讥笑,可怜的目光盯着他。

    “童大人可知晓黄花蒿治疟病?”

    童应甫嘴唇颤抖。

    “童大人可知有抗痘疮血清?”

    童应甫说不出话来,仿佛有冰棱直插进他的胃里,翻腾着他张嘴就会吐出来。

    杨茉不让童应甫有喘息的余地,“童大人,我们不必口舌之争。就用此法,从几位宫人身上取血,再将我们的血拿来比对。刚才我已经说的清楚,如果相合可以互相换血,如果不合就是死路一条,童大人却觉得我的话不能相信,那我们就亲身试试。”

    “将和我血相合的宫人的血打进我的身体,与大人血不相合宫人的血打进大人身体,看我们是否会有异状。”

    童应甫怔愣在那里。

    杨茉浅浅一笑道:“大人会怕我一个女子不成?”

    从柳成陵那里看过去,杨茉昂着脸,一双眼睛如同闪烁的璎珞,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就如此,顾盼中带着些许柔弱,其中却藏着嘲讽,那种听起来很柔和的语调,却格外的轻,轻的让人觉得仿佛容易反驳,可仔细思量却又束手无策。

    怪不得童应甫刚才会被激怒。

    “如果有输了不相合的血,就应该和醇郡王之前的孩儿一样,全身变成黄色,童大人应该诊治过。”

    醇郡王之前的孩子死时模样童应甫记得清清楚楚。

    “脉搏细数、呕吐、不能呼吸、寒战、烦躁、血还会变成粉红色。”

    童应甫眼睛在变化、涣散,紧紧盯着杨大小姐不放,却又不能将杨大小姐看得清楚,杨大小姐的嘴一开一合,手里还拿着插着针的小竹筒。

    就像是来索命的……向他索命。

    “之圭兄,不知我是谁吗?”

    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童应甫身体的汗毛全都竖立,之圭兄,杨秉正和他一起吃酒这样喊他。

    这是到了黄泉路?黄泉路……还是杨秉正来……来抓他了……

    眼前杨大小姐的眉眼,越看越是杨秉正,是杨秉正,就是他,是他在作梗。

    “杨秉正,杨秉正……”童应甫胡乱喊起来,“不是我陷害你,杨秉正,不要找我索命,冤有头债有主……是你不识时务……你不知好歹……”

    童应甫目光涣散,不停地向后躲闪,两条腿在地上蹬着,身下慢慢淌出一滩黄水来。

    大殿里所有人怔愣在那里。

    蒲团上装天师的皇帝勃然大怒,“来人,将这没用的东西给我拉出去。”

    殿外的侍卫进门来拉起童应甫将他拖了出去,宫人们忙进养心殿里打扫,皇帝捂着鼻子仿佛一刻也呆不下去。

    “皇……天师……醇郡王爷在外面请求召见。”内侍上前禀告。

    皇帝皱起眉头,“让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醇郡王爷就急着走进门,抬起头看到御座上的宣王和旁边的皇帝也是十分惊讶,却规规矩矩地跪下来行礼,又参拜皇上又参拜宣王,然后又参拜了天师。

    “皇上,臣是在谢恩的。”

    皇帝本以为醇郡王像之前那般恳求,却没想到他会谢恩,不禁诧异。

    “谢皇上请上清院天师做法,才有神医来治小儿的病症。”

    乔文景这才听明白,醇郡王这样说是为了救下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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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凰栖和有女夷光同学帮我找资料,让醇郡王母亲的称呼更准确,我之前写周老夫人、周太夫人都不准确,应该是醇郡王太妃。

    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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