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局势稍平,此时此刻的汉军北方大营,大帐里虽然众将列座,却是一片沉默,唯有几个炭火盆噼噼啪啪地作响。左中郎将皇甫嵩,字义真。他身披铠甲,外罩青色战袍,怀抱着帅盔,宽额大脸上的几道皱纹和胸前斑白的胡须证明他已经是六十岁高龄了。

    此次出兵,他是从今年暮春就领了旨的,以北地太守之职转任为左中郎将,总督豫、兖、冀三州军事,兼管卢植、董卓二营人马,并持节有权监察三州刺史和太守及下属所有官员,可称得起千斤重担挑在肩上,也足见其圣眷不轻。

    老将军果真不负所托,先是在豫州颍川、汝南、陈国击败了豫州黄巾主力部队波才、彭脱部,之后兵入兖州,在东郡擒获大渠帅卜已,斩首七千众,三战三捷可谓功勋卓著。

    但现在他却一改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坐在帅案边一言不发,手里攥着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盆子里的炭火,两眼直勾勾望着一块燃烧将尽的木炭发愣;众将官也是一动不动眼巴巴瞅着老将军,仿佛一尊尊泥胎偶像。

    皇甫嵩在推敲北方大营的人事变动“论勇力才干,董仲颖与卢子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仲颖久带西凉胡人之兵,是个鲁莽粗人。而北军将领皆名门高第的士族子弟,恐怕以他的声望压不住这帮人,才导致的兵败啊。”

    次日,城外,皇甫嵩亲自侦察战场形势。

    广宗城东临清河,其余三面都是旷野。远望之,城墙高耸,守卒如蚁。除了城上守卒,城外并有黄巾军的营垒,与城中成掎角之势。

    先前卢植统兵时,因城中黄巾兵多,又骁勇敢战,兼之城高而厚,难以速克,乃大发人手筑围凿堑,在黄巾军城外的营垒外筑造起了连绵的土山,挖掘出了深深的壕沟,以围困之。这是传统的攻城办法,看似笨拙,却是大杀器。这个手段一旦使出,再坚固的城池也有被攻克的一天。只是土山、沟堑等这些工事刚筑凿成不久,卢植就被槛送京师了,如今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土山和壕沟之外则是层层叠叠的汉军营垒。

    这会儿早已过午时而离傍晚还远,日头毒辣。刺眼的阳光下,无数的旌旗飘扬在这些汉军的营垒中,时闻鼓声号角,遥有马嘶传来,一派金戈铁马的气氛。

    皇甫嵩望之多时,这才拨马而走。

    他带来了数万步骑,得有驻扎之地,董卓已经提前给他们找好了地方,在一个将领的带领下,一行人前去筑营之所,却是在广宗城西、南两面的汉军营垒之后。

    一边走,皇甫嵩一边问麾下诸将,说道“冀州贼是由张角、张梁亲自统带的,适才在帐中听董河东说,其众甚是精锐敢战,城又坚厚,取之不易。诸君,有何良策?”

    董河东,董卓以河东郡守领东中郎将。

    相比颍川、汝南、东郡等地的黄巾军,冀州的黄巾军乃是张角的嫡系。

    张角在冀州经营多年,麾下多死士能人,他本人又是太平道的魁首,威望无人能及,极能得道众效死,其部远比颍川等地的黄巾军敢战。卢植天下名士,董卓西凉悍将,两人统数万之众先后攻之而败多胜少,由此可见冀州黄巾的战斗力。

    行军长史梁衍、护军司马傅燮、幕僚阎忠等人都是初到,人生地疏,既不熟悉地理,又没有亲眼见到过冀州黄巾的战斗力,饶是诸人或勇或智,一时间也是悉无良策。

    傅燮说道“我军初到,才与董公、宗副帅会师,被贼人偷袭打平手。以下吏愚见,似是不必急着攻城,可让部众休整一二日,趁此时间,我等先探探城中虚实,摸摸情况,然后再议如何破贼不迟。”

    傅燮,字南容,北地郡人,西汉义阳侯傅介子之后。身长八尺,面有威容,师从太尉刘宽,举孝廉出身。

    皇甫嵩又问,说道“阎君,你以为呢?”

    阎忠,武威郡姑臧人也,东汉时期,前任信都县令、凉州名士,与贾诩乃是同乡。他善于察人,贾诩少时并不出名,只有阎忠异之,说贾诩有张良、陈平的英奇才略。

    阎忠答道“傅司马所言极是。我等刚到,虽然听董河东说了一下城中的情况,但一来董河东也是刚到不久,与贼兵不过交手一阵,恐怕对贼兵的虚实也不是非常了解,二来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耳听之言实不足为用兵攻战之本,再则三来……。”

    “三来如何?”

    阎忠瞧了瞧前头引路的宗员,放低声音,说道“三来,卢公所部多为天下诸郡兵,而董河东所部多为凉州秦胡,将军初至,对他们也还不太了解。既不知彼,也不算知己。因此之故,忠以为傅司马所言甚是,我等还是稍微等些时日,待将军亲自摸清了贼兵的虚实后再做打算为好。”

    黄巾乱起,为了平乱,朝廷倾尽全力,先后征募到了五六万兵马。

    这五六万人来源不同,有的是戍卫洛阳的部队,如北军五校,有的是从洛阳周边招募来的,有的则是郡国兵。根据来源之不同分为两路,皇甫嵩、朱儁所带一路主要是招募来的三河骑士、京畿壮勇,共计四万余人,而卢植所带之一路则主要是由北方的诸郡国兵组成,计有两三万人。——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来源,即董卓所带之凉州羌骑。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说起来皇甫嵩现在麾下足有五六万之众,但除了他的本部外,对卢植、董卓的旧部他都不熟悉,既不“知己”,又没与冀州太平道交过手,也不“知彼”,确实不适合急躁浪战。

    事实上,除了这三点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阎忠没有说出来,即临阵接连换将,军心不稳。从卢植出京到现在,短短几个月间,加上皇甫嵩,冀州汉兵的统帅已经接连更换了三个。先是卢植被诬获罪,槛送京师,接着董卓浪战,又兵败失利,朝廷的诏书已经下来,令他等皇甫嵩到后便立刻去京都领罪。前线主将接连获罪,连战不利,军心岂会安稳?士气必然不高。

    阎忠想到这里,不由想起了董卓前不久的战败,心道“董卓久经沙场,乃是西凉悍将,凭借战功,从一个小小的羽林郎一步步升迁到今日之二千石,岂会不知临敌需当稳重,最忌冒进?而却一奉旨代卢植击广宗,刚至营中席不暇暖便就催军急进,浪战城下,恐怕也正是因为‘临敌换将,军心不稳’之故啊,所以他急於取得一场胜利,以安定军心,却不料反而战败。”

    皇甫氏将门世家,皇甫嵩精读兵法,对这些道理他一清二楚,之所以询问自己、傅燮等人,其实是怕诸将因为连胜而气傲轻敌,此时闻得两人之言甚合他的心意,当下颔首说道“二卿之言,正合吾意。”

    他仰脸望了望天空,复又说道,“秋雨连绵,便让各部兵卒多休息两日。明天送走了董河东之后,后天咱们开个军议,再好好议议这攻城破贼之事。”

    随从他马边的诸将齐声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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