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淀只是文德县境内一片浅湖,占地不广,水草密布,整个契丹大军营屯,顺着淀湖展开,煞气森森,早早地将淀中嬉戏觅食的秋鸭都给惊跑。

    皇帝御帐,扎于中央,众心捧月一般。偌大御帐,空间很足,装饰异常奢华,除了金玉器物之外,有太多透着汉家文化符号的东西,卤簿、仪仗、纹饰等等精致之物,与胡人的粗野气息交织在一起,很有些格格不入。

    大量的宫侍、婢女正自忙碌着,整理席位,摆瓜果、酒酿、美食......他们奉命皇帝耶律阮之命,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筵席,邀请南征诸军中的将校共宴,算是白日祭奠的后续,顺便给压抑已久的贵族将领们降降压。

    御帐最内部,被帘幕隔出一片空间,一张巨大的地图挂在里边,其详细地标注着河北而今的军事形势,尤其是幽燕一域。契丹主耶律阮同几名心腹将领站在一起,严肃地讨论着。

    同样是契丹贵族,这几名将领,是在耶律阮继位之后的既得利益者,对于耶律阮还算支持,如果所有契丹贵族都反对他,早就被赶下皇位了,也聚不起此大军。

    “陛下,南枢密院已从辽西、辽东之地征召兵马,再加南部安抚之军,屯于檀、蓟,计有五万余军。”一名将领,伸手在两条线划了一下,说道:“我两路大军,可战之军,十五万以,分左右齐进。待我军稍作休整,陛下统军出居庸关,走昌平,南枢密使出檀、蓟,走怀柔、三河。攻汉大军,其势不下于当年太宗灭晋!”

    耶律阮神情严肃,点了点头:“攻城器械准备如何?”

    “回陛下!”另外一名将领出来,却是一名汉将,此番被耶律阮拜为南面招讨使的赵匡嗣:“臣入秋即奉命,于儒、武两州,集中国内汉人工匠,伐木采林,打造各类攻城器械,悉存于怀来!”

    脸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耶律阮点头说道:“韩将军办事,朕放心,不愧是太宗皇帝看中的人才。国家要是再多些似韩将军这样的人,何愁占不住中原,坐不稳天下!”

    “陛下谬赞了!”韩匡嗣赶紧表示谦虚。

    而今因为辽主重用汉臣,打击国内贵族,契丹内部的矛盾已经到十分尖锐的地步。现在帐中的虽然都是皇帝的亲信将领,但耶律阮仍说出这种亲汉臣而鄙辽人的话,韩匡嗣可不愿意在这方面冒头。

    “此次南征,朕也算是以举国之力了,不容有失!”不管耶律阮在此时的契丹贵族中是如何的昏庸自负,但此时,作为契丹皇帝,大军统帅,耶律阮还保持着冷静:“朕已下定决心,此战就先围幽州,吸引汉军援兵北,而后发挥我大辽铁骑的进攻力,于冀中、北广大平野之间,对其进行无休止的袭扰、分割、歼灭!”

    比起宣扬的口号,画的大饼,真正动兵之后,耶律阮心里还有点谱的。从始至终,他胃口都没有那么大,心里此次南征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夺取幽州,再度取得对中原的完全压制。

    尔后于幽燕养精蓄锐,即便届时休养几年,再行南下,也是可以商量的。幽州在汉人手中,让耶律阮也是如鲠在喉,毕竟是他当政之时丢掉的,而他也时常忧患,深恐有一天,汉军依靠幽州之坚利,来一次突袭,将儒、武、檀、蓟等地反夺回去。

    一旦那样的局面形成,那么耶律德光当初十载辛苦所谋,从而取得的对中原的战略优势,就等于在他手里丢了精光。无燕山之险在手,胡骑再想肆意南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据耶律阮对汉家文化、制度、历史的研究,一旦到那等地步,必然是中原王朝恢复实力重新强大。中原王朝一旦强大了,便轮到北方草原受难了,那群汉人,定然会挥舞着刀枪,骑乘着战马,大举出塞,嘴里口呼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然后大肆屠杀草原的部民,抢夺牛马羊驼......

    这是耶律阮根据以往的汉家历史,得出的结论。而以汉廷那位年轻皇帝的作风,显然也是做的出来的。就像刘承祐始终关注着周边的大敌,耶律阮又何尝不在关注着汉朝的局势。

    原本以为,刘知远死,汉天子以幼弱之年继位,再是有能力,主少就是难以收拾江山。但是后续发展,完全出乎耶律阮的意料,那汉天子力行中央集权,这几年来,对汉廷进行的一系列的改革,大都取得不错的成效,使得国力大大提升。每有消息北传,都让苦于内斗的耶律阮心中忧患,加深一层。

    直至今岁,再也忍他不住。

    是故,在耶律阮看来,他此次率军南下乃是前瞻之举,是为了国运,是为大辽长久昌盛。以兵戈血腥,阻抑汉朝复兴之势,以契丹军队的铁蹄踏断中原王朝的脊梁。

    只可惜一番苦心志向,却得不到支持,只能各种压力一肩挑。当政这四年以来,耶律阮是深切地体会到其间的不容易,尤其是想做个圣主明君。对于利益二字,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当年栾城之战过后,那么多支持他继位的宗室、贵族、大臣,在事成之后,眼瞧着一步步走向他的对立面,就因为没有了述律太后的压制,以及无法满足彼辈对权力与财富的贪欲......

    虽然,心里不断地催眠自己,自己有多伟大,有多英明,是何等的忍辱负重,不被理解。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借此战巩固权力,掌控军队,打击政敌,也是一个很强烈的动机。

    目光牢牢地盯在幽州,耶律阮目光稍显迷离,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好生统兵,安抚士卒!”

    “是!”

    若打仅打一个幽州,是不需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的,耶律阮调动这般庞大的两路军队,一是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提升他这个皇帝在部卒中的权威;二则是想要以幽州为诱饵,调动汉军北,予以杀伤,削减其战争潜力。

    在运动之中,汉军绝不是他大辽铁骑的对手,这点自信,耶律阮是有的。

    甚至于,耶律阮都考虑好了一系列的后手。

    汉军若不当,那么便集中实力,把幽州城拿下。破城的法子都有考虑,幽州城再是坚固,但那般庞大,军力也就那些,准备充足的情况,总能破之的。还有麾下的“汉卒”可以用,再不济驱使汉民攻城。

    而一旦拿下幽州,拔除背后的钉子,届时对汉决策,余地则更大了。无论是战,是稳。当然,在耶律阮的考虑中,还是要与汉军干一场的。一旦汉军稍有挫败,他还有更多手段,中原、河北那么多方镇,在他看来,怎么可能真正臣服于大汉朝廷。

    过去几十年以来的历史经验,告诉耶律阮,汉人还是由内部瓦解来得快些,轻松些,但前提是他要从外部给内部人以机会。

    历史经验很重要,但耶律阮显然忽视了一点,全凭历史经验,也是会吃亏的,最重要的,时代已经在悄然之间,发生变化了。

    但不管怎么样,大概在如今的耶律阮看来,他就是站在了第五层,把什么都考虑到了,是愚夫蠢货们难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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