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梦想是朴素的,他们会想吃一串糖葫芦,会是一柄木剑,会是上学。

    老人们历经沧桑,要更为现实一点,但却也格外质朴,充满了中国农民的朴素追求,朴素到让苏彧想起前世的一个笑话,皇帝吃的是肉馍馍,用的是金扁担……

    当苏彧让近处的一个老人发言,那位姓孟的老人犹豫了下,如是说道:

    “我想有自己的田。”

    “我给东家种了一辈子的地,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能够照料二十亩地,我是我们村最能干的,我甚至建了房子,养大了两个儿子,还给他们成了家。”

    “但。”

    “都没有了,一场洪水,一辈子的努力都没有了,洪水退去后,田地还在那里,可土地上的房屋和家产都没有了。”

    “只有一个儿子活了下来。”

    “我老了,干不动了,我儿子也只能种十亩地,我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根本无法再成家。”

    “我们家的香火要断了……”

    “我,我想有自己的田,这样就不用交七成甚至八成的租子,有十亩地,就能养活一家人,也能够耕种的过来……”

    孟老头说的絮絮叨叨,没有多少修饰,却表达了最辛酸的现实与最质朴的愿望。

    耕者有其田。

    大宋朝彻底放开土地兼并,超过七成甚至八成的土地都在地主阶级手里,能够自给自足的自耕农不足一成,半自耕农也需要佃租田地来补贴生存。

    这个年代副食和肉类几乎没有。

    光靠吃粮,一个成年壮劳力一年需要的粮食是五百斤,也就是四石米,而这,还是处于饥饿状态,因为缺乏足够的油脂和蛋白质。

    北宋疆域面积是唐朝的三分之一,人口却比唐朝还多两千万。

    能够养活这么多人,依靠的是占城稻引进和精耕细作,在宋代,北方一亩地平均能产15-2石的粮食,而南方是2-25石的粮耕细作,照料土地就会非常费力。

    一个能够照顾十亩地的壮劳力,已经非常厉害了,孟老头年轻的时候能够照料二十亩地,可以说在种田上天赋异禀。

    然而。

    按照三七分成,孟老头照料二十亩地,可以享受三成的收成,一年可以获得9到12石的粮食,老天爷不作美的时间比较多,算每年入账10石粮食。

    因为他是佃农,所以不需要纳田赋。

    但需要交丁税,每年600文。

    再加上劳役赎买、其他杂税,每年需要缴纳一贯钱。

    而大宋朝的粮食价格,是每石700文,差不多6文钱一斤,可是,那是粮铺的售价,农民卖粮食,能够卖到每斤4文钱那都是高价了。

    基本上卖粮的价格,应该在3文钱每斤。

    算上摊派,孟老头每年需要卖掉3石粮食才够交税,而每年生存所需粮食是4石,只剩下3石粮食可以用来支配,并换取油盐衣物等东西。

    也就是靠着这每年3石的剩余支配粮食,他建了房,娶了媳妇,养大了两个儿子。

    一大家子人辛劳了数十年,眼看就要开枝散叶了,可一场洪水毁掉了一切,他老了,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能够照料二十亩地了。

    他儿子是个优秀的农民,可是连养活自己都困难。

    必须举债才能度日……

    这,便是大宋朝的底层现状,其实,朝廷的田税不高,两税法规定,每亩地夏税交10文钱,秋税交一斗米,税率不超过10。

    相对于成年男子的丁税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大宋朝的农民都是自耕农,那日子可以过得很不错,但,不是,大宋朝的自耕农占农民的比例不超过一成!

    几乎所有的农民,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

    稍微有意外和灾荒,就得破家、亡人。

    艰苦的现实已经扼杀了所有想象力,哪怕是愿望,这些朴素的农民都没有办法去多想象,他们只想要属于自己的田地……

    孟老头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那些老人们纷纷赞同称是。

    只有少数曾经是富户或者是小地主的老人沉默,他们的田地还在那里,只是不清楚洪水退去后,还属不属于他们……

    田地荒废超过三年,地方官府完全可以废除他们的所有权。

    总之,只要被盯上了,有的是办法侵吞掉他们的田产,这在大宋朝屡见不鲜,每次天灾,必然就意味着大量的土地兼并……

    “大家的愿望只有土地吗?”

    苏彧忽然高声问了一句,这让大家面面相觑,聚在一起的几位曾经是地主和富农的老人彼此看了看,一位打理的还算整齐的白发老人站了起来。

    他说道:“老朽想在东京安家。”

    “黄河决堤之前,老朽在邢州有三千亩田地,州府之中,有店铺八间,累算财富数万贯,可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到了东京,老朽也曾入城游览过。”

    “见识了东京的繁华,才知晓邢州不过是乡野偏僻之所,老朽在邢州有一座三进的院子,听说那样的院子在东京城,需要十万贯才能买到。”

    “如果说有何梦想的话,老朽想在东京住上那样的院子,安度晚年。”

    这位老人气度自然,旁人也多认识他,知道他不是说谎,如果说这些老人中谁的影响力最大的话,就是他了。

    他叫褚文远,是邢州荣德县的乡老。

    这次逃荒,褚氏一族有六百多人出来,在东京城外等了四年,其他难民团体都有不少的减员,可他们褚氏只死了两个人,一人得病,一小孩夭折。

    褚氏的屋子,算是难民营中最好的那批了,他们自己有花钱改建。

    虽然住在难民营中,但大家都知道褚氏还有不少积蓄,洪水来的夸张,但也要看地方,荣德县虽然受灾,但并非摧枯拉朽那种。

    褚氏在洪水中抢救了一批财物,又组织了族人,才开始迁徙。

    五百多族人,族中甚至有十多名子弟习武,再组织一下青壮,便是一股强大的民兵力量,足以保卫他们自己的财物。

    这让褚氏安稳的到了东京。

    可是,不准进城,就算准也没用,他们只抢救了一批财物出来,而不是主动搬家出来的,手头那点钱根本不够全族人在城里开销的。

    更何况,谁知道黄河多久稳定,洪水多久退去。

    而官府又什么时候组织回迁……

    如果要返回家乡的话,重新购买生产资料,重建村落什么的,都需要一大笔钱,哪怕是褚文远这个族长,都舍不得到城里去租房子,而是住在难民营。

    如今,苏彧要问梦想,褚文远就说出了自己的梦想。

    他要看苏彧是什么态度。

    然而,苏彧只是很认同的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愿望非常好,良田美宅,是广大人民最直接的诉求。”

    “然而,你们没有更奢侈一点的愿望吗?”

    “有吗?!”

    苏彧重复问了两遍,有个腼腆的老人才站起来说道:“小圣人,您摸一摸俺家的娃娃吧,您是天上的神仙,一定能够保佑他考上功名的。”

    出现了,大宋朝人生终极目标,金榜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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