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捡回了被踢飞出去的布鞋,亲手帮她穿回去,又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遮挡住被拉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裳,然后一把就将人抱了起来。

    在离开前,她一脚踢在李大水的太阳穴上,将刚要悠悠转醒过来的李大水又踢晕了过去。

    这一次,是彻底的晕了过去。

    云萝抱着浑身僵硬和颤抖的妞妞拐出了稻草垛子,没有沿着大路往西边去走石桥,直接穿过河到对岸又要经过田地,现在正是家家户户都忙着耕田翻土的时候,怎么也避不开人。

    想了下,她抱着人转身绕着作坊的围墙到了后面,一头钻进了山林里面,专挑着枝叶茂盛的地方走,绕过两个山头,淌过两个村之间的河水支流进入了桥头村的范围。

    出了山就是一块块的桑树地,此时桑叶正抽芽,大部分人都去田里忙活了,桑树林里反而没什么人。

    云萝很快就到了桥头村的村后,站在坡地上眺望下面的村子,低头问怀里的妞妞,“你家是哪间屋?”

    大概在哪个范围她听说过,可究竟那一间屋才是她家的,她却不是很清楚,而现在情况特殊,她总不能抱着衣衫不整的邱妞妞去挨家挨户的询问。

    妞妞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有回应,伸手朝着左边指了指。

    都是低矮的平房小院子,唯有茅草顶和黑瓦顶、大屋子和小院子的区别。

    云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辨认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并排五间屋,两边各有两间,黑瓦黄泥墙,东边还晾着两个团笸箩,围着竹篱笆的院子?”

    妞妞又呆了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下头。

    云萝站在高处算了下路线,然后将衫子往妞妞的头上一盖以防万一,跳下高坡窜进了村子里,远远的就避开所有有可能遇到的人声,到了妞妞家大门前也没有先打个招呼,而是直接冲了进去。

    她家似乎有客人,堂屋里坐着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邱家的奶奶和另两个中年妇人正在招待着,其中一个就是妞妞的娘,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但瞧着也有几分面熟。

    他们看到突然冲进来的云萝都不由得愣了下,云萝却只在堂屋门外顿了一下,目光从那两个面生的客人身上扫过,然后没等他们看清什么就闪身到了旁边。

    “这是谁家的丫头?”那个面熟的妇人诧异的问了一句。

    “我也没看清呢,我出去看看。”这是妞妞娘的声音,说着的时候她就从堂屋走了出来,转头看向站在最角落阴影中的云萝,“这是小萱的妹妹吧?你有啥……”

    她忽然噤声,看着云萝怀里被扯下了遮盖的外衫后露出脸来的妞妞,缓缓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妞……”

    “呀!阿囡你是来找我家妞妞玩的吧?可不巧,她去隔壁村的作坊找她大哥去了,要不你先去妞妞屋里等她一会儿?很快就能回来的。”

    却是在她身后出现的邱奶奶忽然打断了儿媳妇的话,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云萝的名字,便直接叫了一声阿囡。

    所有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和小媳妇都可以被长辈喊一声阿囡,就像闺女、姑娘、丫头一样,就是个对小辈女孩儿的称呼。

    她说着话的同时也急匆匆的越过儿媳妇奔了过来,一把打开旁边的屋子,顾不得那到底是谁的屋子,只先把人藏进来再说。

    妞妞娘被婆婆这么一打岔也迅速反应过来,跟着跑进了屋里,把屋门一关,转身扑到了已经被云萝放到床上的妞妞身边。

    家里还有客人,她拼命的压着自己想要尖叫的声音,哆哆嗦嗦的摸着衣衫不整,脸上脖子和露在外头的肩膀上都是青红印子的女儿,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不过是叫她去作坊喊她大哥回家一趟,眨眼的工夫,咋就出了这样的事?

    大概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直紧绷的精神不知不觉中就放松了一些,妞妞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神有些直愣愣的看着奶奶和娘亲,又开始无声的落下眼泪。

    邱奶奶和妞妞娘更觉得心都被纠成了一团,用力搂着她小小的身子,抬头问站在旁边的云萝,“阿囡啊,我家妞妞这是咋了?”

    房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一些,又进来一个略微年轻些的妇人,“大娘、大嫂,你们咋扔下客人躲屋里来……了?”

    她看到了床上妞妞的模样,顿时被吓得脸色刷白,抖着嘴唇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邱奶奶最稳重,压着声音跟小媳妇说道:“你先出去和你大姐一块儿招呼着朱家大哥和嫂子,莫让妞妞的事传了出去。”

    邱家小婶子呐呐的点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慌慌张张的转身跑了出去,还把房门给死死的关紧了。

    屋里,云萝简明扼要的把事情说了一边,邱奶奶听得“砰砰砰”直捶胸口,纠着脸大口大口的喘气,妞妞娘摸着女儿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却用力的咬着嘴唇都不敢大声哭出来,生怕被外头的客人听见了。

    这件事但凡有一丁点传出到外面,她的妞妞就彻底毁了!

    云萝还真怕她们憋出个好歹来,伸手在她们的背上抚拍揉按。

    邱奶奶终是经历过更多的事,最先缓过神来,抓着云萝的手激动的说道:“阿囡,多亏了你啊,多亏了你,你这是救了我家妞妞和老婆子的命啊!”

    妞妞娘也“扑通”一下跪在了云萝面前,“好孩子,大娘给你磕头了,要不是遇到你,我家妞妞真是要没了活路!”

    说着就要磕下头去,却被云萝一把拦住,并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扶到床边坐好,“阿婆和大娘不必客气,任何一个人遇到了这样的事都不会坐视不理的,况且,妞妞还是我二姐的好友,平时有啥好东西都会让我二姐给我带一份,真跟姐姐似的。”

    邱奶奶怜爱的摸摸孙女的头,说道:“家里就她一个女娃子,从小都只有月牙儿和她玩得好,后来又多了你姐姐,时常回来还会悄悄的跟我说,可羡慕隔壁村的云萱姐姐有一个妹妹了。”

    妞妞被奶奶和娘亲搂在怀里,除了默默的流眼泪外再没有别的任何反应。

    两个疼爱她的长辈见此,只觉得越发揪心难过,真恨不得那无耻的混账流氓李大水能在面前,必要活活打死了他才好。

    云萝也不好多留,很快就告辞离开。

    离开前,还受了邱奶奶的托付,去作坊里替妞妞去叫她大哥回来一趟。

    当着堂屋里两位客人的面,她对云萝说:“我家妞妞做啥事都慢悠悠的不晓得着急,阿囡你既然要回家去,路上碰见我家妞妞就帮阿婆跟她说一声,赶紧去叫她大哥回来,家里客人都等着呢。”

    “好!”

    转身离开邱家,离开桥头村,云萝先去作坊叫了在这里做工的妞妞大哥邱海,把他家来了客人叫他回去一趟,以及妞妞的事都提前跟他说了一声,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免得在人前出了纰漏。

    不过在听说妞妞出事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的露出了惊怒之色,然后匆匆的跟她道谢又去找管事请了假,跑回家去了。

    之后,云萝却没有按照一开始的打算去找王大管事,而是转身又出了作坊,往前走出一小段路,拐到了那个稻草垛子后面。

    李大水还毫无知觉的昏死在原地,身下双腿之间缓缓的沁出了一小滩血,也已经凝固。

    云萝缓步走过去,指尖有一点寒光闪烁,然后拎起他的衣领子就将他朝不远处的水沟拖去。

    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倒是不惧李大水的报复,况且先前也保证了他根本连她的一点影子都没能看见,不过,事后他若是出去嚷嚷,妞妞的清白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即便他没有得逞,即使妞妞仍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妞妞本身又因为说话不很利索而性子偏于内向,有些自卑,受了今日这一场惊吓都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来,再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的,小姑娘怕是真要想不开。

    这一天,妞妞家因为这件事而掀起了狂风巨浪,尤其是她爹邱大虎从镇上赶车回来之后得知了宝贝女儿竟差点被糟蹋,更是当场就要抽刀子杀到白水村来。

    亲娘媳妇和兄弟子侄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住,他亲娘指着他怒骂道:“你做事能不能过一过脑子?郑丰谷家的小闺女抱着妞妞翻了几个山头才避开人眼把你闺女送回来,你这杀气腾腾的去闹一场,不用到明天,就所有人都会晓得了咱妞妞被李大水那个老流氓欺负!”

    邱大虎下意识扭头去看妞妞,对上闺女惊慌的小模样,一下子就软了心,只把手中的菜刀往地上狠狠一扔,焦躁的在屋里踱步,咬牙恶狠狠的说道:“这事没完,这事没完!王八羔子,竟敢动到我邱大虎的闺女头上,我迟早得弄死他!”

    然而,不等他想法子偷偷的去弄死李大水,第二天一早他就听说了李大水被人从水沟里捞了上来,也不知咋回事,好像是不小心跌进水沟里面摔晕了过去。

    春寒料峭,那水沟虽淹不死人,但在里面泡一夜,也足够把人冻得半死,听说李大水被路过的乡亲捞上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冷得跟冰坨子似的,神志不清,也就胸口还有一口热乎气。

    他的寡母哭哭啼啼的请人帮忙把他抬了回去,又是请大夫又是灌药的把家里最后一点钱都搭进去了才把他救醒过来,却转眼又发起高热,人也再次陷入到半昏迷,嗓子里一直在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这一躺,他就足足躺了三天才又清醒过来,热度虽没有完全退下,意识神志却恢复了,也能坐起来吃些米粥什么的。

    然而,似乎是嫌折腾得还不够,他醒过来后突然发现除了嘶哑的、毫无意义的“呃啊”声之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那天,他拖着酸软的病体,把家里仅有的那一点东西都砸了个遍,他的寡母又哭哭啼啼的跑来请郑六爷看病。可惜,这一回连他老人家都没看出问题来,只说可能是被冻伤了,又或者是发了这么几天的高热,难免对嗓子有损,缓一缓,等病好了,可能也会慢慢的好转。

    母子两将信将疑,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李大水总觉得不对,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着凉发热导致嗓子说不出话来,可那感觉跟现在真是完全不一样。

    他现在不仅是说不出话来,还觉得十分难受,嗓子那里好像被堵了一根什么东西,让他说不出话还有些喘不上气来,稍稍用力就被刮得又干又痒又疼,恨不能伸手进去用力的抓挠几下。

    可再难受,他也说不出来,唯有摔东西发脾气。

    李大水在自己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云萝却不再刻意的关注他那边的情况,时隔了几天,终于又趁着空闲的时辰到作坊里找王大管事去了。

    “你想在作坊外头的大路两边开几家小食铺子?”

    “不是我家开,也不拘一定是卖吃食的,我就想拜托您去跟里正商量一下在沿着路的两边搭建两排正经的小屋子,赁了出去供乡亲们做些小买卖,总比心中露天的,一遇天气不好的日子就不能出来的要好,也方便作坊里的伙计们寻摸些吃食和别的东西。”

    王大管事不由诧异,“这么一来,你家食肆的生意可就要坏了。”

    云萝摇头说道:“作坊的伙计越来越多,来往商客也不少,我家食肆已经忙不过来了,多几家食肆分担些客人也是好的,我爹娘姐姐都能轻松些。”

    王大管事不禁失笑,“别人都担心生意冷清,你倒是反而嫌起了客人太多把家人给忙坏了。”

    “也不只是这样。”云萝说道,“先前听到不少伙计抱怨说一遇上农忙或雨雪天气,作坊外的小食摊就都不见了踪影,想花钱买点吃食就都得跑到我家去,可我家晚上也只卖卤味,没有饭菜。还有些伙计觉得一天两顿都要花钱吃饭有些过于奢侈了,想从家里带着米粮来自己煮饭吃,不过我知道这点您是肯定不会同意的,况且给他们的工钱中,也有一部分算是贴补给他们吃饭使用,不然别家作坊可没有这么高的工钱。”

    其实自从上次有伙计借她家食肆灶头做饭的时候跟她提了那件事之后,云萝就一直有特意留意,加上自家食肆确实有些忙不过来,每天一大清早的屋里就坐满了人,更多的人还连个占脚的地方都没有,都是直接拿着馒头一边走一边啃。

    暖季还好,冬季、深秋和初春就实在是太冷了。

    还有爹娘和二姐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要提前准备那些早餐吃食,吃完了又要清洗,忙过一个冬天,她做出再好的膏药也挡不住飞快生长的冻疮和手掌的开裂。

    先前还有小姨帮忙,现在小姨也嫁人了,总不能再叫她天天过来干活吧?真要雇个人,她家就那么巴掌大的一个小食肆,真没必要。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您跟里正提议,在外面原先划出来的摆摊的地方搭两排小屋,哪怕只是能遮风挡雨的草棚子也是好的,再赁了出去供人开食肆或买卖别的东西,村里能多些进项,伙计们方便,我家也能轻松些,不用在晚上卖卤味的时候还要不断的被人询问,卖不卖饭。”

    王大管事听得莞尔,又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半晌,说道:“倒也不是不行,这事我晓得了,容我再想想,回头找里正唠嗑去。”

    云萝放下这一桩心事,又听大管事像个唠叨的老头儿似的跟她嘀咕了一阵子作坊里的好事坏事新鲜事。

    说刘大壮真不愧这个名儿,高高壮壮的一人就能顶上两个人的活儿,到下月发工钱的时候得再添上一个大红封;又说那陈六九整个就跟娘们似的嘴碎,刚才又跟工友吵了起来,结果被人按在地上捶得两只眼眶都乌青了;还有新来的伙计李双喜,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啥东西,竟然拿起肥皂就啃了两大口,然后稀里哗啦的吐了一地,已经两天没吃得下饭了……

    王大管事说得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在那儿抖着山羊胡子吭吭哧哧的偷笑。

    云萝尽管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其实听得也挺高兴,真是林子大了就啥鸟都有,这还只是个小小的、仅有两百多人的小作坊呢。

    就像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白水村里,隔三差五的也总能发生些新鲜事。

    比如李大水摔进水沟里爬不上来,泡在水里被冻了一夜差点没冻死,折腾这么几天好像还说不出话来了。

    此事的热度还没有退下,就又出了一件事,这件事还跟云萝家也有关系。

    出事的时候,郑丰谷正在跟云萝说话:“我今天去邱大虎家送文彬下个月的车资,结果被邱家大婶推了回来,还说你前两天救了她家妞妞一命,她家都不知该咋感谢才好,至少以后送文彬上下学是再不能收钱了。”

    除了休沐,文彬每天上下学都是搭邱大虎的牛车,一开始是一次一付,但在文彬不甚遗失了两回钱之后,郑丰谷就索性直接跟邱大虎说好了,每个月都一次性付清车资,多退少补。

    将要到月底了,郑丰谷今天就专门往桥头村走了一趟去交钱,邱大虎出门赶车不在家,往常也都是邱家大婶或者邱大虎的媳妇收的钱,可今天他才刚把钱递出去就立马被推了回来,无论他怎么说也不肯收这个钱。

    所以他带着一肚子疑问回来找他小闺女了,“好好的,咋说你救了妞妞一命?这是啥时候的事?出啥事了?”

    “邱阿婆没跟你说?”

    郑丰谷一脸困惑的说道:“我问她的时候,她也这么问我,问你没跟我说吗。这是啥不能说的事?”

    当然是不好说的,再是民风开放,即便放在她前世的那个年代,出了这种事情被传出去后也多是女子吃亏,哪怕她本是受害者,哪怕凶徒最终并没有得逞,说的人多了,真是什么恶毒的言语都会往无辜女子的身上扔,仿佛只要被恶徒碰上一下,女孩子就整个人都脏了。

    脏的不该是那些流氓恶徒吗?凭什么肮脏本身被人轻轻放过,被肮脏沾染触碰了一下的人却反而再也洗不掉身上的脏污?

    所以云萝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妞妞的事情,也对邱家始终没有动静表示理解,此事就该当做从没有发生过,烂在肚子里就好了。

    不过,现在突然听爹问起,她想了下,就说道:“也没什么,正好遇到她摔倒,伤得有些重,我就帮她处理一下然后把她送回家去了。”

    郑丰谷仍有疑惑,“是吗?没听说过这事啊。”

    两个村子相邻,这边发生的事总能很快就传到那边,那边的事也一样。

    既然邱家人都说是救命之恩了,那他家丫头应该伤得很重才对,这些天怎么半点都没有听说过?

    云萝见他怀疑,就又说了一句:“当时就是血流些有些多,我给她止了血就没什么大碍了,他们大概是太心疼妞妞了才会觉得我救了她一命吧?”

    郑丰谷也没想过小闺女会忽悠他,虽心里还有些嘀咕,但也只以为大概真是这样,看来回头还得再走一趟,可不能白白的占了便宜。

    正想着,就忽然看见邱大虎正往这边来,牛车都被他赶得飞快,到了大门口还没停稳当呢,又见文彬从他身后跳了下来,冲进大门就喊道:“爹,三姐,栓子哥在镇上被人打了!”

    郑丰谷猛的站了起来,“啥?”

    在灶房里听到声音的刘氏和云萱也急忙小跑了出来。

    文彬冲到云萝的身边抓着她喘了口气,又说道:“明日休沐,又因为今天授课的先生正好有事,栓子哥就提早回来了,到镇上的时候顺道去书院看望以前的先生和同学,却在出了书院后被人拦下,把他的手臂都给打折了!是……是……是大嫂叫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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