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

    这是柳永为官多年后以年迈之龄再回汴京,比起当年汴京更加繁华,故而诗上半阙极述汴京之繁华。

    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下半阙写得是目睹汴京风景,知道汴京的繁华只会一日更胜一日,但自己却一日更一日地老去,感伤年少不再。

    如今章越来到柳永再也见不到的汴京。

    大清晨,汴河流淌,在雨幕之中船经过郊外大片农田,村落,缓缓驶向东水门。水上无数货船正前后向汴京城进发。

    难怪有云,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之给皆仰仗这条汴河。

    一副清明上河图在眼前缓缓展开。

    一旁自有熟悉汴梁景物的人与章越介绍道:“郎君你看,这是虹桥!”

    章越看着这座无柱,再以巨木虚架饰以丹艧的桥,果真似他的名字为虹桥。

    过桥之时各船上的桅杆纷纷放倒收起,不少无数百姓站在桥旁旁观这一幕,指指点点。货船上船火儿将麻绳丢至桥上,再让人以绳挽船拉过。

    章越问道:“似这样的桥,汴河上还有几处?”

    “郎君算问对了人,如此桥从东水门至西水门,还要十二处呢。论最繁华的要数大相国寺桥和御街上的州桥,郎君到了汴京要逛的地方多着呢。各处瓦舍勾栏也不妨逛一逛。”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自己也很想见识下传说中的‘瓦舍勾栏’,深入了解下汴京小娘子的风情,可惜自己出门在外不敢乱花钱啊!

    若是考进太学就好了,那可是官费供给,若考不进要么回家,要么就留在京中,准备国子监监试,这都要花钱啊。

    经过虹桥时,船火儿们都支起竹竿抵住桥洞里两壁上的石基。

    过了虹桥,桅杆又重新竖起,船火儿拉着几十根船索重新支张起桅杆和帆来,船夫仍是摇橹个不停,这样的大橹不比船桨,必须要有好几人操作,数人在前数人在后,或是抬头或是低首摇橹。

    这此起彼伏的击水声,还间和船夫的唱棹声,早早打破了汴京的雨中晨景的宁静。

    不久章越看到了雨幕中的汴京城垣,重重叠叠,不胜巍峨,延绵至两端。

    船经东水关查验入城。

    章越仔细看去,汴河船大多都如此,船首压得低低的,上面满载货物,漕粮,唯独船尾高高翘起。

    吴家将旗帜一亮,即水关上官吏不敢多查验,早早放入城中。

    船过东水门,一路至大相国寺桥前的码头。吴家三艘大船已放倒了桅杆,以方便过桥,左右自有纤夫人力拉纤,船自行得慢了许多。

    到此东水门来船不许再进,唯有西河的船方许通过。

    章越还没来得及赏遍沿河景物,以及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众人在河南码头下船。

    雨已小了许多,一大早上码头仍是混乱吵杂。

    一旁货船里船夫穿着一身短打上下搬运,翻舱上货。一身虬结的筋肉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拉过一艘船过桥,头纤即招呼众同伴收纤领钱。不少运夫纤夫拿着刚到手的钱,到了码头食担买了碗水饭,光着背端碗蹲在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偶尔抬头目光茫然地投向雨中的汴河。

    船头刚往沿河塌房里结了帐,不及遮伞敢着回船,正遇上一熟人,仓促间寒暄一番,再抱拳作别,话音未落,人已踏上了船弦。

    而在码头不远的脚行处,不少人或坐或立,要么就毫无生气地躺在屋檐下,穿着短衫,挽着裤腿的百姓望向码头这里。一旦有人路过在此驻足,立即一群人及迎了上去。

    但这些人随即即被一名牙侩拿着鞭子蛮横地驱赶开,然后一人独自上前陪着笑脸与对方讲斤两。

    章越,黄好义也撑伞下了船,另几艘船上亲随女使们狼狈地走下船梯,替各家的郎君娘子撑伞披衣。但见吴安诗已侯在码头上。

    “两位仁兄,我要走了,自从闽地进京几千里,累两位陪我一起担惊受怕了,大家同经风雨共历患难,此番情谊不用多说。如今到了汴京,这天子脚下居大不易也,两位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开口,我吴府就在金梁桥街,寻人一问即知。”

    “多谢大郎君!”

    “就此话别,改日再请二位至台上喝酒。”

    说完吴安诗翻身上马,章越已瞧见吴家那位女子撑着把杏花色的油纸伞行于烟雨蒙蒙之中,一瞬间喧闹吵杂的汴河码头成了她身后背景。

    看着对方在女使搀扶下上了马车。

    如吴安诗所说几千里进京,虽说一路坐船,但章越总觉得了经历一番,当初只想着早日结束了路途,快快进京才是。如今到了地头,却又有一番心情。

    章越进前一步,对马上的吴安诗道:“大郎君多多保重。”

    吴安诗感动道:“你我同在汴京,再见的日子还多。这样过些日子你让唐九郎来我府上,我让爹爹替他书信一封就是。”

    章越大喜道:“多谢大郎君。”

    说罢吴安诗,吴家马车以及吴家一众人皆西行离去。

    汴河东流,雨粉飘飞,章越持伞目送了老久,直到马车没入街角。

    黄好义向章越问道:“三郎,我们何处去?”

    章越回过神来道:“当然是先去太学。”

    黄好义道:“我还道你会先去你家二郎家里下榻呢,若是如此,我也想见章二郎君一面,不知有此机缘否?”

    章越默然片刻道:“四郎,还是与我一并先去太学再说。”

    “好的,三郎到时候一定要叫上我的。”

    章越问道:“你怎不去你兄长家呢?”

    黄好义道:“我哥哥去了新蔡任县令,不过如今嫂嫂正住在汴京,说起我的嫂嫂,不正是二哥的姐姐么?”

    章越感觉这亲戚称呼名有些乱,什么二哥的姐姐。

    章越正色道:“四郎,这里我要与你更正一番,我家二哥如今已是入籍我叔父家中了,我与他虽有血缘之亲,但面上不能称他二哥,而是按族里排行,或称一声惇哥儿。”

    “你见他面时,千万莫要叫错了。”

    黄好义道:“那有什么?都是一家兄弟,沾着光也是无妨。三郎,你莫非不愿将我引荐给你二兄吧。我知道似我这样连太学生不是,鱼虾般的人物,哪配得上与你二兄论朋友?”

    章越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

    你一个进士科,我敢看不起你?你这也太酸了吧。

    章越忙道:“四郎说些什么呢?不过似我二兄这般,哎,你也知道……我平日也不敢借他的光的。”

    “怎么说呢?”

    章越道:“二兄对我一贯要求甚严,不许我借着他名头在外招摇过市。此番我入太学之事,我也不敢轻易禀告,否则他还以为我是借了他的名头呢。”

    黄好义恍然道:“你叔父家那可是父子进士啊!难道你也不上门亲近一二么?何况我听闻你二兄方结了门亲事,那可是堂堂侍御史,清流中清流。若是帮你一把,汴京居也可易的。”

    章越干笑两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好打搅么。”

    自己进个县学都能说是沾光,再进太学就更被自己这堂叔父说成是他公开了。

    黄好义听章越这么说,点点头。

    章越道:“那么四郎在京住哪里么?”

    黄好义道:“我兄长在汴京买宅,三郎改日我引你回去,见一见我二堂兄,他名叫好信。还有我嫂子,也是你堂姐姐。”

    “哦,二堂兄也在京中读书么?”

    黄好义点点头道:“他在备考广文馆呢?”

    “这般。”章越与黄好义一面说,一面在保康门街走着。

    二人边走边说,先出了内城的保康门,过了门桥,到了保康门街与麦秸巷交叉地,这里与太学不远了。

    熟悉东京城掌故会知道麦秸巷旁有一条水柜街,丁谓的家宅也在这里。

    丁谓为何选宅在这里?

    有一番名堂。

    水柜街毗邻蔡河经常有水涝之害,达官显要都不住这。于是丁谓就以白菜价买过来。

    然后丁谓借着朝廷建会灵观的机会,下令多挖沼池。这里离丁宅比较近,然后丁谓将会灵观沼池挖出的土全部运到自己家将地基筑高。

    丁谓又奏朝廷开保康门,南北新作安国延安二桥以跨汴河蔡河。

    自此从相国寺至会灵观,成为一条通衢,人烟稠密。于是房价一下子就升值了,丁谓家史称‘宅居要会’,赚大发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太学生们还挺感谢丁谓。

    保康门街至麦秸巷,几乎是满街的青楼妓馆。这是汴京城,也是大宋最大的红灯区。

    而且就开在太学,贡院的边上。太学生们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眼下若非早晨而是傍晚夜间,沿途景色不知有多么好,但想到这里章越不由捂了捂钱袋,好把心凉一凉。

    章越抵至太学。

    在庆历兴学以前,国子监继承唐制实行三馆制,广文馆教进士,太学教诸科,律学馆教明律。

    当年欧阳修在省试之中落榜,通过国子监监试,补为广文馆生。然后在国子监解试中得第一,省试又得第一,最后以殿试第十四名及第。

    不过庆史兴学后,三馆制就改变了。

    原来三馆制只是名称,实际上并不是学校,考中馆生,入国子监,太学,更似一个职称名字。

    但庆历兴学后,将进士诸科都合并为太学。

    当朝七品官以上子弟为国子生,校址在天福普利禅院。

    以锡庆院为太学,锡庆院位于国子监旁,最初除了接待辽国使节外,还常用于举办皇家宴席。

    如今被用来课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诸州县举荐上来的寒俊。

    从此国子监,太学改变了空有名头,没有学校的局面。

    至于原先教进士的广文馆,改作给落榜的举子,以及四方州县举荐入京学生听读。学生每个月还能支取少量的粮米,以供京中生活。

    章越,黄好义若是没考进太学,则可入广文馆。

    广文馆生还能与国子监监生一并参加国子监解试。

    国子监解试一共有四百五十个解额。

    章越,黄好义来到国子监门前正要进门投牒,但见书吏也不抬头道:“审验之事不在本司。”

    “那在哪里?”

    书吏也不答话,右手一摊。

    章越取了些钱放在此人手上,对方掂量了下,有些不满意,摇道:“门外书铺皆可。”

    章越,黄好义又来到门外书铺,一名伙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章越,黄好义将文牒,书状,乡贯,公验,包括,唐九,马五二人的公文都给对方看了。

    伙计神色变得冷淡,问道:“两位不办其他的事么?”

    黄好义问道:“还有何事?”

    伙计冷淡地道:“二人既不知就算了,你们二人急否?”

    黄好义道:“自是越快越好。”

    伙计道:“若是你们不急,这些我们先收下,三日后一并投递国子监。若是匆忙,我这有一本家状集,你们拿了去国子监投牒即可。”

    章越不待黄好义问话,直接道:“那么急如何个价钱,不急是如何个价钱?”

    伙计道:“急的,是两千钱,不急,是一千钱。”

    章越,黄好义心底都是大骂,这简直是宰人啊。

    黄好义怒道:“我们去别家书铺问。”

    那伙计摊手笑道:“去哪家都是一样的行情。以后两位若是解试,省试都离不开书铺,若是你们先办了家状集,以后再合算些是了。”

    章越心知确实风气如此,于是道:“也好,就要加急的。”

    那伙计笑道:“聪明,早一日入了太学,关这住宿之费就不知省了多少。”

    “这位客官呢?”

    黄好义昂然道:“不急。”

    “这也是不爽利的,”伙计冷笑两声,“那你三日后再来吧!”

    章越将黄好义拉到一旁劝道:“几千里来到汴京,多少钱都花了,也不差这些了。早一日入太学,早一日安心。”

    黄好义闻言挣扎一会,最后顿足道:“这般人……罢了就依三郎的。”

    于是章越,黄好义一并拿了家状集进入了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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