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听欧阳修这么说,心底万马奔驰而过。

    原来召自己回京,不是与自己商量,而纯粹就是一个通知啊?

    没有这么玩的吧。

    章越也感到其中微妙,韩琦与富弼二人如今不和吧,但是二人怎么同时举荐自己。

    难道要自己站队,可是这二相都不是自己想站队的人啊。

    章越与欧阳修告辞,这时出门遇到欧阳发。

    欧阳发一脸见鬼的表情,失色道:“度之,你此刻不应在去楚州的路上么?怎在此地?莫非……”

    章越心道,你他娘是逗比么?

    章越道:“大郎君你能莫说笑么?”

    当即章越与欧阳发说自己被他爹召回来参加制科的事。

    欧阳发这才释然笑道:“赴大科好啊,这是好事,若是入等,官家一高兴留你在京,岂不美载,度之怎还如此为难呢?”

    章越心道,你对二苏的实力真是一无所知啊。

    欧阳发鼓励道:“昔日文帝令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亲策之。晁错对策高第,而擢为中大夫。”

    “昔武帝在元光元年策贤良文学诏,董江都连上天人三策。”

    “这晁董二人都是以制科而显世,两汉时制科拔人才极盛,就算本朝也是佳话。”

    章越心道,他当然知道。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堪称史上最牛策论,三篇策论里提及天人感应,推崇儒学,春秋大一统及设太学,选拔寒才而非士族任子。

    从汉至清的国策都在其中折腾,没有出圈的。

    可是我是嘉祐六年的状元,而苏轼苏辙是嘉祐二年的四甲五甲,若自己制科失利……

    大宋第一水货状元???

    结果你爹问也不问我一句,就将我名字报上去?

    不过仔细一想,章越也并没有退路。两位宰相都点了你的名,自己推也推不掉。

    一般而言制科需要两名大臣的举荐,但是两位宰相亲自出面同时推荐一人的事还是头一次。

    章越想到这里虽说是被人强行安排,但也算是缓解了一些情绪。

    既来之则安之,经过欧阳发的一番开解,章越已经决定赴制科考试了。

    想到这里,章越转身回去重新见了欧阳修。

    但见欧阳修正在两名年轻貌美女使的服侍下洗脚。

    看见章越去而复还,不由一个激灵。

    看见脚盆上水花溅起,章越侧过身站在门边轻咳了两声。

    欧阳修让两名女使先行退下,自己拿着毛巾擦脚问道:“度之何事去而复返?”

    章越在旁道:“制科要选五十篇策论供两制官看过,不知伯父有什么要交待的?”

    欧阳修微微笑了笑,真是孺子可教也。

    聪明人都善于转换情绪,变被动为主动。

    故而欧阳修满脸笑容道:“进卷有策有论,我这一次举你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章越心知制科有十科。

    分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决胜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这六科是专考在朝官员的。

    此外还有高蹈丘园科、沉沦草泽科、茂才异等科,这是取布衣百姓的。

    此外还有考书法等等的。

    不过这些科目,贤良科为首,制科入等都以贤良互称。

    欧阳修道:“至于进策进论没有一定之数,二十五二十五或二十三十皆可。”

    说到这里欧阳修对章越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章越向侍女借了一盏灯跟欧阳修至书房。

    欧阳修从案箱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件卷袋给章越道:“这是苏子瞻的进卷,你拿去详参,最后拟五十卷进呈。”

    章越一愣。

    欧阳修道:“怎么还与老夫客气不成?”

    章越当然高兴,欧阳修把苏轼的文章给自己看,说明在他心目中还是更倾向自己一些。

    章越道:“并非如此,子瞻所文必是精妙,我看了怕是乱了自己的方寸。”

    欧阳修点点头道:“甚好。你回去用心琢磨不必以他人为绳。”

    “是了,子瞻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至于子由则是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章越稍稍松了口气,这次倒是避开苏轼,不过还是碰上了苏辙。但也难怪欧阳修拿苏轼的卷子给自己看,因为二人不在一科。

    是了,那日离京时听说王魁考得也是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这是又碰上了么?

    章越向欧阳修施礼这才离开。

    欧阳修看着一旁苏轼的卷袋目望章越的背影道了一句真乃高士也。

    欧阳修并不知道,章越不是不想看苏轼的文章。而是苏轼的进卷文章大部分都为后世所收入,所以章越早已有个印象。

    章越从欧阳修府上离开后,回了自己家。

    章实于氏见了一脸的惊讶。

    “三哥儿怎么回来了?”

    章实前日才送别章越,怎么就回来了。

    章越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容我先歇息。”

    次日章越早起于案上动笔写进卷。

    论与策不同。

    论更侧重于虚,策更侧重于实。

    首先章越动笔写得是经论。

    开头一篇是易经,之后尚书,诗经等九经依次写下。

    再写了论语,孝经,一共是十一经。

    最后章越又凑了孟子,一共十二经论。

    这些都是章越往日的经学功夫,只是将之整理一番就是。

    其中章越又对易经,尚书,礼记,孟子最有心得,故而扩充为上中下三论。

    故而二十论用了一日就已写完。

    章实见章越闭门不出,饭食都放在外边,唯独饮茶不停。

    一日下来牛饮十几盏茶,倒是颗米未进,到了晚上章越吃完饭即去歇息了。

    章实不由问章丘:“你三叔到底作何制科功课?怎么官也不去赴任了,回府以来写了一日文章?”

    章丘倒是明白道:“爹爹,三叔是赴大科,此乃古往今来帝王策对贤良之法,若是得用日后即为卿相了。”

    章实这才释然,满是欢喜道:“卿相不卿相的不打紧,要紧是在家就好。”

    说着章实又心疼道:“你三叔如此考啊考,都累瘦了,不成我得给他好好补补。”

    次日章越早起作文。

    论他写了二十篇,下面就是策。

    策又分策略,策别,策断。

    策别之中又分课百官,安万民,厚财货,训兵旅等等。

    章越以往在太学作策论,写了不少旧文。如今捡起来十数篇得意之作,进行修饰。

    这十几篇是从史记汉书引出,有论财货,有论一朝得失,有点评人物的。

    这些都是太学生们的基本功了。

    不过写至一半,章越不由停笔。

    他将之前写的二十篇经论与策对照一看,发觉经策相离。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发凉。

    自己入太学时,胡瑗就曾教导自己要明体达用。

    如今自己二十篇经论写的是花团锦簇,策论也是文才斐然,引经据典,句句都有出处。

    但是却失于散漫,不能一以贯之。

    章越看到这里不由想到,我也犯了这个毛病不成。

    想到这里,章越冒起冷汗,但又想到科举文章不必如此计较,不过自己心底却过不去。

    科举时候文章,考一题因一题而作,有时候要揣摩考官的喜好,有时候自己灵感涌现。

    但是进卷不同,五十篇的策略必须一以贯之,也就是成一家之言。

    打个比方,论语的核心一个仁字。

    朱熹的理学一个理字。

    陆九渊的心学一个心字。

    如此五十篇论与策看似各自分立,但合起来却是一论。要不然就是巧言善辩。

    不过这个年纪要成一家之言何其难也。

    章越审视之前的文章,之前的文章确实是自己写的。那是以往的学问和功夫所在,如今自己再重新读一遍,已经发觉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章越看着文章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最终在弃与不弃间下了决断。他咬了咬将自己十几篇平日得意所作的策文尽数烧去。

    章越索性躺在床上不知觉睡去。

    他于梦中那片天地之间,从小读过得书,以及写过的文章出浮现在眼前,进行了一番梳理。

    这一觉章越足足从中午睡至了半夜。

    直到听闻巷间的打更声,章越方才从梦中醒来。

    章越披衣走至中庭,但见头顶之上一轮孤月独照满天。

    章越此刻倍感疏离,似被人间所遗忘。

    章越低下头却见,庭间池塘不知何时已满,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孤月。

    章越坐在池边伸手拨月。

    但见水池荡漾,明月破而复圆。

    章越不由有所触动,此刻心底一片澄明,于是回到了房中续烛于是案前再度撰文。

    章越自己也没有想到因为一次制科考试的进卷,却成为了夯实自己学问的进机。

    三日后,欧阳修派欧阳发至章越家里取文,准备送给两制官员。

    却被拒之门外,唐九告诉欧阳发章越这几日在苦心写文章,任何人不得打搅。

    欧阳发也是奇怪,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三日后再来,欧阳发却被告知还是没有写完。

    一直等到了五月,欧阳发再至少章越府上时得知还是没有写完,这回轮到欧阳发不淡定。

    因为制科考试在七月二十五,但其他的举人都已是将进卷呈给两制大臣看了,唯独章越却还在酝酿什么。

    若是错过了期限,此番不就白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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