迩英阁旁有一间庑房,摆设着各等精致御制之物。这里是平日官家经筵之后,与随侍官员赏玩字画图书,顺便歇息的地方。

    宋朝的官家都有喜好字画书法文学,这间迩英阁边再普通的庑房里随便一件器物拿到民间售卖都可抵得汴京一户人家的资产。

    但见两名内侍将章越鲁莽地送入了这间庑房,之后立即落锁,至于四面窗户也都用木板钉上。

    章越这才感受到,什么叫前一秒是天子师,后一秒为阶下囚的体验。

    可谓是从天堂至地狱。

    章越此刻也是心乱如麻,故作镇定地于屋内寻了一张靠背椅子坐下,此刻他想到的是官家方才十分赞赏自己的进言,肯定不是因自己说了几句激得君怒,导致官家晕倒。

    但是……但是就是这般巧合,官家早晚都没事,就在这一刻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若官家真的就此有什么不测,偏偏是在自己经筵上晕倒,自己说自己没责任,谁信啊?

    此事一旦传出去,自己难逃满朝文武大臣的口诛笔伐啊,就算官家日后病愈了自己的仕途也是悲催了……

    仕途完蛋算还好,最怕小命不保,难怪常言是伴君如伴虎,自己年少及第,又是状元兼制科三等,又升为馆阁,如今又添经筵,仕途如此顺畅,眼红嫉妒自己的人肯定不少,到时候落井下石……

    自己主持经筵第一日就碰到官家晕倒,这运气也是没谁的了。

    章越长长呼吸了几下,努力平复下自己乱作一团的思绪,如今着急也没用。

    在官家病情没有弄清楚前,自己肯定必须被关在这里。

    韩琦作为昭文相的处置手段可谓十分果断正确,一定要封锁内外消息,不许有人将宫里的消息往外泄露一句,以免引起满朝恐慌。

    最要命是如今储位未定……这个关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自己作为‘嫌疑人’就被锁在这庑房里怕是一时哪里也去不得了。

    章越想清楚后惊恐渐去,既是自己无能无力,那么烦扰也没什么用。唯一只是怕十七娘及哥哥嫂嫂章丘担心罢了。

    章越闭目半响睁开眼睛时,此刻日已偏西,偏巧这时有些内急。

    章越起身在屋里来回转了一圈,居然没有净桶。

    章越有些忍不住于是拍门,外头侍卫不耐烦地问了句:“作甚?”

    章越道:“我要出恭!”

    侍卫道:“吾奉命将汝看押在此屋里,一步不需离开此屋,何提出恭二字?”

    “不许出恭,那劳烦也拿一净桶来!”

    侍卫道:“此处哪有净桶?再说门窗都锁住了,净桶如何递得进去?”

    章越心底大骂,你难不成让我撒在裤子里么?

    章越没有再言语,他也知侍卫说得是实情,这个时候谁敢与自己通融?侍卫必是怕自己耍花招,将他牢牢看住。

    章越于屋里又转了数圈,实在是憋不住,当即看到一个御桌上有一个精致的汝窑御制花瓶不由计上心来。

    可是这花瓶摆在此显眼的位置,会不会官家日常的心爱之物?

    不行,不行,此乃大不敬啊!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章越举起花瓶又是犹豫地放下。

    但章越转念若是官家真有什么不测,那么自己也肯定完了,尿一个花瓶罪名也不会令自己的罪名更重,若是官家醒转……只要不没收作案工具就行,算了,不想了,实在憋不住了。

    章越将花瓶里的卷画尽数取空,当即解开衣带……

    随着身子一抖,章越长叹了口气,五体顿时是一阵阵舒畅!

    章越突然想到,当初与郭林一并在乌溪读书时,自己常常如此尿在他床头的盆中,也是这般捉弄他,如今……

    章越将花瓶放在一旁,在椅上眯了起来,待睁开眼时,却见天已是黑了。章越走到门边见竟无人送吃食来,自己不仅肚中空空,也是口干舌燥。

    章越拍门问了,门外的侍卫已是换了人,对方道没有中书吩咐,不敢给章越送吃喝。

    章越顿时无语。

    关在牢中,至少还有吃的喝的,自己在此居然啥子都没有,这是要将人渴死饿死的节奏么?

    眼见四面渐渐漆黑,连个盏烛的都没有,章越终于是忍不住一脚踹在桌腿上。

    妈的,疼!

    这一夜章越脱去官帽,合衣躺在椅上歇息,还脱去靴子将脚搁在官家平日写字的书桌上。

    他半梦半醒时想到一件事,赵家皇室似身体都不太好。

    最有名的莫过于宋太祖烛光斧影后的暴卒,疑似宋朝皇帝从太祖就有遗传病,有狂躁,抑郁等等症状。

    来比如太祖太宗兄弟赵廷美(发狂,以小过操挺刃伤侍人),太宗长子赵元佐,八子赵元俨都有精神上疾病。

    其余的皇子也曾在成年后,办过不少荒唐事或暴卒,太祖之孙赵从谠射杀亲事官,禁闭别宅竟自刭而亡;太宗曾孙赵宗说也酷虐地坑杀女仆,闭锁幽死。

    到了皇帝身上也免不了,比如真宗、仁宗都有类似于疾病,如中风引起言语蹇涩,失语不言,甚至不省人事。

    以及后来的英宗与神宗也有这毛病。

    而当今官家,明明你就身体不好么,非要折磨自己来参加什么经筵,如今令他章越可悲催了。

    次日清晨,章越在庑房里歇了一夜,等再起的时候,已是清晨。

    章越想起,今天也当是轮值回家的时候,若十七娘哥哥不见了自己,那当如何?肯定是焦急万分吧。

    到了这日傍晚。

    少年赵仲针带着小仆正前往章府。

    这日虽没有早朝,但他见王府翊善似面色凝重,匆匆地与自己爹娘说了几句话。自己爹娘听了也是很严肃,似宫里出了什么事。

    赵仲针年纪虽小,但心底却是如明镜一般。

    他不敢询问爹娘,而这次来到章越家中学书法。他听说自己这位先生昨日刚刚入侍经筵,那么必对宫里的事了解不少,那么可否从他口中探听得一二。

    当然为了庆贺先生入侍经筵,赵仲针也命人备了厚礼。

    到了章越府上,他先入座。

    他学书法时,章越会本着教一个也是教,教几个也是教,让他的侄儿章丘与他一并学习书法。

    章越平日不过指点几句,便让二人放羊,剩下章丘与赵仲针二人一起习字。

    二人便渐渐聊开了,章丘不知为何与赵仲针性子十分相投。

    至于赵仲针身在王府,自小心思也比常人复杂些,但人与人交往特别是平辈间交往却比较薄弱。他初时还觉得章越让章丘与自己陪读别有什么目的,但后来处着处着却觉得章丘这人心思单纯,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

    其实章丘年纪比赵仲针还小两岁,但二人就有了同学之间的交情,日后相处更觉得的投缘。赵仲针自小都是单独教授,没有同窗陪他读书,或知道他身份保持距离。

    但因为章丘为同窗之故,他总算有了可以玩耍的小伙伴,他很喜欢至章越府上学书法,二人学书法偷空之余,总有说不完的话。

    这日,他至章府书房等了一会,见到了章丘。

    “章兄!”赵仲针按捺住喜色,然后道:“你上次我与说贯休先生的字帖,我看过了着实不错!”

    字帖在濮王府里,若章丘开口,他就向父母求来。

    章丘无精打采地道:“周大郎君,我来不是与你说这事,先生至今没有放衙,我也不知为何如此?怕是今日教不了你书法了。”

    赵仲针心底一惊道:“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吧,我再多等便是。章兄,这是我给你带得杏梨院的梅花酥你尝一尝。”

    说完赵仲针从一旁放文房四宝的笔墨包袱里取出精致的盒子。

    章丘闻言喜道:“太好了,周大郎君你真是信人。”

    赵仲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都是同窗嘛,你也尝一尝,我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章丘捧起酥盒叹了口气又放下。

    赵仲针满心忐忑地问道:“怎么这梅花酥不合意么?”

    “早知道我买杏花酥了。”赵仲针不由懊恼地自责言道。

    章丘摇了摇头道:“不是,周大郎君你误会了。我是想三叔素来不应酬,公退后就是回家陪三嫂,就算衙门里真有什么棘手的事,也不会不派人稍信回来,我怕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赵仲针心底被也有来打探的意思,听闻身为经筵官的章越居然一夜未回,也是暗暗吃惊,莫非皇宫里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么?

    赵仲针拍着胸脯道:“章兄莫急,我帮着你打听打听就是。”

    章丘一愣问道:“周大郎君你可打听宫里的事?”

    赵仲针心底一慌,慌忙解释道:“章兄你忘了我住在宣平坊么?我府上识得不少宫中的贵人,我帮你问一问。”

    章丘闻言惊喜道:“周大郎君能帮我这个忙实在太好了,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赵仲针有几分腼腆地道:“都是份内之事,咱们不是同窗么?”

    章丘欣然笑道:“说得对,咱们不仅是同窗还是好朋友呢。”

    “好朋友!”赵仲针咀嚼了这几个字,欣然地点了点头。

    章丘不知好朋友三个字,为何令赵仲针神色看起来如此郑重。却见最后赵仲针道:“章兄你放心,你三叔的事包在我身上。”

    赵仲针这一刻全然忘了自己一家上下如履薄冰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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