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病逝的消息传出,开封市民同悲,商铺罢市。

    百姓家家户户烧纸祭拜,甚连乞丐孩童都买了纸钱祭奠先帝。

    先帝之仁,百姓皆知,甚至连消息传至西京,百姓亦是哭祭。

    东京西京纸钱所烧的烟尘遮蔽天空,久久不去。消息传至少辽国,连辽主亦是为之落涕。

    国家陷入悲痛之中,大敛过后数日后,朝廷便忙着封官进爵,大散钱财以收买人心。

    先是上演黄袍加身的七宰执。

    宰相韩琦加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魏国公与山陵使。

    曾公亮加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

    枢密使张升,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概并加户部侍郎。

    枢密副使胡宿、吴奎并加给事中。

    其余百官本官皆升一阶。

    官职吏部还未正授,但在京文官犒赏的四百万贯,已是急不可待地先一步下发,按官位高低所分,章越也得了七八百贯钱,此外还有赐金。

    这封赏说实话太过了,司马光等官员上疏反对。此时又有官员上疏,荫官子弟襁褓得官,未尝涖事,如何封赏,还请自涖日方可加官。

    冒天下之大不韪,说这话的是吏部南曹王端,乃王质的弟弟,前宰相王旦的侄儿。因此朝廷稍稍收敛重议封赏之事。

    而司马光将得赐的千余贯钱财,作为谏院的公使钱,至于赐金则送给舅舅,一文钱也没往自己家里揣。

    部分文官表示给的太多,但大部分人都很高兴地揣进口袋里了,禁军却直接表示给的太少,禁军虽赐钱一千一百万贯,但禁军人多,而且没有赐金只有赐食。

    禁军一片哗然,言之前先帝即位时都有赐钱赐金,为何如今改为赐食赐钱。此事闹得禁军以哗变相要挟朝廷,也不知韩琦如何与李璋,郝质谈的,此事最后被遏制了。

    这一日,章越与十七娘去欧阳修家小坐,看见欧阳修精神有些闷闷不乐。

    欧阳修刚加官为户部侍郎么?这可是京朝官第十九阶,月俸五十五贯的大官。章越要有他这俸禄,早就每天打两碗稀饭喝一碗倒一碗了。

    却见欧阳修正在看一副图,见了章越与十七娘笑着道:“度之,你们夫妇看老夫这终老之处选得如何?”

    章越,十七娘走到欧阳修身旁看图。

    十七娘道:“伯父这是颍州的西湖吧!”

    欧阳修抚须道:“然也,颍州西湖不仅似杭州之西湖,而且湖里盛产螃蟹,你也知我生平最爱吃蟹了。”

    十七娘笑道:“那好,我家相公今日上门就带来一箩湖蟹,一会蒸熟了给伯父下酒。”

    欧阳修哈哈笑道:“有酒有蟹此生足矣!”

    十七娘笑道:“今日伯母可在府中,她素喜的茉莉花茶我今日也带了。”

    欧阳修笑道:“甚好。夫人喜此茶,但我倒更喜草茶。”

    十七娘知二人有话要说便离开入内去寻薛氏。

    欧阳修对章越道:“度之,你倒娶了如此一房贤妻,是了,吴家那边你可经常往来?”

    章越道:“平日多有走动。”

    “你可有托她们办事。”

    “未曾。”

    欧阳修道:“那就好,你有什么难处就找我,我也并非他意,你有好岳丈好岳母,不似我年轻时欠下岳家太多,如今知我作了副宰相,每日都有人上门请托办事。”

    “不过此话你知我知就好,你千万莫与内人讲,否则老夫就里外不是人了。”

    二人同是大笑。

    不久下人来禀螃蟹已是蒸上,欧阳修叹道:“说起螃蟹,我忽想起先帝在时有次宴饮,见一盘时鲜有蟹二十八只。”

    “官家问一只蟹多少钱?答曰,一千钱。”

    “官家大怒道,朕下箸便是二十八贯,你要朕如何吃得进去。当日官家至始至终没有动一只螃蟹。”

    章越道:“官家实在是仁厚之君。”

    欧阳修闻言也是感伤道:“罢了,多说无益。”

    章越道:“伯父,今日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伯父答允!”

    欧阳修看了章越一眼道:“你我坐下相商。”

    章越与欧阳修并坐在交椅上,欧阳修道:“何事如此急迫?”

    章越道:“我欲求伯父替我辞去经筵官!”

    欧阳修惊讶问道:“你为何要此时辞去经筵官?如今官家虽在病中,但迟早是要重开经筵的,你可是定策之臣,有此恩遇日后凭此跻身公卿也是不难。”

    章越则道:“伯父自己都生退意,又何必将我放在火上烤呢?”

    欧阳修听了章越之言,不由沉默半响。

    章越明白欧阳修性情,也就是欧阳修这般,他可以直接相谈此事。换了旁人一定不高兴。

    欧阳修道:“你此来真是辞经筵么?”

    章越点头道:“正是。”

    欧阳修闻言叹道:“昨日朝晡上,两府大臣立殿两庑,官家垂帘在内,忽发疾,在内厉声大呼言要杀枢密使。我等在外旁听不知所措,曾公则汗流浃背,最后韩公卷帘入内,方才止了。”

    章越听了不由一愣。

    章越听了也是心道,绝了,官家这是疯了么?当场两府大臣的面说要杀枢密使,文官的二号人物。

    章越则道:“官家虽是有疾,但绝不会如此狂乱……”

    欧阳修道:“官家有无疾,无关紧要,你说你要辞去经筵,我此刻想到你在殿中曾说‘官家退一步,要我们推他进两步’,此太有先见之明了。”

    章越暗中惭愧,自己能说不是从福宁殿开始么?

    因为这位官家着实不靠谱,想想历史上那出‘濮议’。此举与明朝时嘉靖的‘大礼议’一般,制造了朝堂上两派官员的对立,欧阳修正是因此饮恨致仕,韩琦也弄得一身骚味。

    韩琦,欧阳修此刻骑虎难下要保定了官家,除非他们立即辞官,否则只要身在这位置上就不能回避此事,但自己呢?

    自己若在太常礼院,这等务虚的衙门里便躲不开这场‘濮议’,故而要躲开这‘濮议’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外地任官,或者去干实事的地位任官,否则就避免不了这意识形态的站队问题。

    故而他今日向欧阳修提出辞去经筵官。

    欧阳修道:“我虽不愿你在此时离开礼院,但看得出你心意已决,此事我与韩相公分说吧。官家端地是让人心凉,难怪朝堂上人心如此。”

    “也罢,”欧阳修却转手拿起图给章越看道:“你看这西湖旁除了我欧阳家的宅子,我让二郎在颍州当地买宅再拿去租赁给平民百姓,如此就算致仕后,一家人也是衣食不愁。”

    “你说得对,我自己都有退意,也就不推你上去了。”

    章越道:“侄儿惭愧。”

    欧阳修道:“你莫要惭愧,之前官家说要亮阴三年,如今又犯了这等重疾,韩公主张如福宁殿所议让太后效仿当年章献太后故事垂帘听政了。”

    “既是太后垂帘,那么礼院就要奏请,韩公本要你来出面奏请,我却担心此事于你日后仕途不利故而推了,没料到你倒提出辞去经筵官。你可随时抽身而退,但老夫却不能啊!”

    欧阳修不由唏嘘。

    章越心道,韩琦这是怕自己与他绑得不够紧么?看来自己这下车的决定,还真是对了。

    章越起身道:“即使如此,小侄谢过伯父。”

    欧阳修爽朗地道:“谢什么谢,吾一生为好交朋友,旁人都说我是伯乐,但既然是伯乐,也当为你日后好好考量。你有无考虑去哪供职?”

    章越道:“若是可以侄儿想去要害之处,譬如三司。”

    欧阳修笑道:“三司掌邦国财用大计,是个好取出。”

    章越笑道:“不过侄儿官位似不够。若是能再加官就好了。”

    欧阳修笑道:“怎么你还嫌官升得不快么?你岳父的兄长吴春卿,二十五岁进士及第,三十一岁制科入三等后,方从大理寺丞迁至著作佐郎。”

    “读书不看第二遍的张安道(张方平),第二度制举方得授著作佐郎。此职为三国时北魏所立,沿袭至今,因系职闲廪重的清官,故多为贵势所争,很少凭才学选人。”

    “在国初之时,著作佐郎乃状元之选,极为清要。你如今反是嫌升得不快。”

    章越道:“但为三司判官还是差了些许。”

    王安石为度支判官时,本官是祠部员外郎。章越如今距祠部员外郎,本官还有两转,除非是有特旨或者是遇到皇帝再挂了的情况,才能缩短时间。

    章越也没想太多,他属于满口要价那等,大概划个方向。最要紧是事务官,务虚的官员升得快,贬得也很快。

    欧阳修也知三司判官太难,于是道:“你虽官位低微,但之前有定策之功,韩公曾与我说过他一定会回你这个人情。”

    章越一听心底大喜,你不早说。

    既是要官,那就胆子大,脸皮厚!

    于是章越继续要价道:“伯父,虽说三司判官资历差些,但没关系,暂且可以加个权字,最要是职位要紧些许,权力大些,最好是能关乎国家民生大计之类,统筹一切的……”

    章越说完却见欧阳修脸已成了猪肝色,但见他急道:“说你不知羞,你还真不知羞!我不过替韩公客气几句,你倒当了真!若韩公能将你安排为三司判官,不如你看看给老夫也安排个什么官位?”

    “官位低微,胃口不低,想得倒挺美的!”

    听欧阳修如此说,章越厚颜无耻地笑了两声:“咱与伯父是一家人,自是不说两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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