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章越至三司使公厅时,但见不少官吏频繁地进出。他将三司衙门以往的积年旧帐都堆放在吕公弼身旁的十几张案几上。

    每张案几后都坐着一名书生,拿着算筹在摆算对账。

    吕公弼坐在一张桌案后,神色凝重地翻看着账册,见了章越道:“章太常先坐。”

    章越与吕公弼见过几次面,但没有过深谈。

    吕公弼又看了一会的帐, 用手指揉了揉眼眶然后道:“忠彦常在本官面前谈太常的名字,他说你是他朋友中最能干,也是最要好的。”

    “这话师朴谬赞了,论人情练达我不如师朴多矣。”章越想到,韩忠彦对吕公弼这岳父的评价,那是见了他的面,能有多远即跑多远。

    吕公弼道:“官家让本使根穷陕西财用匮乏之事, 故而本使如今审核陕西五路财务之申报与审核之结算上, 官吏是否有隐瞒舞弊之所为。”

    “但是从庆历以来的籍册便是汗牛充栋,要查三司省帐与地方州县开支出入,是否有大额之亏空之嫌疑,所费之力甚巨。仔细查去仅解盐一项,我下面十几个人查了三日三夜也未查个究竟,其他数字更几十倍于解盐,要查到何年何月?”

    章越道:“启禀省主,下官听过一句话,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若真不细查,怕是账目确实说不清。”

    吕公弼闻言失笑道:“章太常此话说得好。。西边就是这般,秦凤永兴两路尤其是兵少,财用不足,官家怀疑地方监司于账目上作手脚。如今西夏正在侵攻陕西,我们却查当地文武官员的帐, 怕是引得军心不稳啊。我这里查实了一旦报上去,陕西一路有多少人要夺官罢职?会不会滋扰地方?””

    章越心道难道吕公弼要违背官家与中书的意思。

    但章越转念想来, 三司本来就独立性很强,不需对任何人负责。

    历史上王安石先后推举薛向与曾布出任三司使,但薛向与曾布出任三司使后却都不约而同地与王安石翻脸,在政见上相左。

    期间有王安石个人的原因,也是因为三司的独立性。

    这是为何三司能与中书与枢密并立的缘故。

    难道吕公弼上任第一天就要反对官家给他的安排?需知吕公弼只是权三司公事。因为三司的权力太大,故而官家中书有意识地对三司进行削弱,除了蔡襄外,后来的三司使前面都要加个权字。

    吕公弼道:“我面见官家时,听他数度谈及了交引监……”

    章越心底一凛。

    吕公弼道:“官家说交引监如今很有钱,本官之前心底没数,但听说去年交引监年末分红了九十一万贯可有?”

    章越道:“确实有这么多,去年交引监岁入三百八十万五千贯,盈余一百二十七万两千贯,分红九十一万贯,每股派息七贯,最后还剩三十六万两千贯!”

    吕公弼问道:“为何交引监如此能盈利?”

    章越道:“回禀省主,天下之生计分三等,一等食劳力,一等食利润,还有一等食资本。好比开个酒肆,伙计出卖劳力,干得再卖力也不过是個温饱,酒肆店家虽雇得那么多伙计,但即是经营便有赚有赔,一个不小心即关门大吉,但唯独将地租给店家作酒肆的地主那是稳赚不赔。”

    “天下最容易上手又最不容易折本的,便是这钱能生钱的营生。不恰巧这交引监便是这钱能生钱的营生。”

    吕公弼道:“难怪汴京到处遍地是交引所与质库了。”

    吕公弼道:“西北如今有那么大的窟窿要堵,本使以为如今与其想着节流不如开源。交引监如今有这么多的钱财,本使以为资助西北军费,三司责无旁贷啊。”

    章越心想,难怪了,你吕公弼原来一早就打我交引监的主意。

    章越道:“省主给是不难,但有句话说在前头,本所十三万股中,陕西运司是五万股,本司是两万五千股。去年年底分红,陕西运司便已拿走了三十五万贯,本司也拿去了十七万五千贯。”

    “若是今年一旦将钱财挪作西北之用,那么年末的分红便是大大缩水。陕西运司与本司的钱也是拿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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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吕公弼道,“但是官家的意思,又不好不给。你看还有什么办法?”

    章越道:“下官以为可以拿出十万贯作为西北军费,再多怕是股东们便不肯了。”

    吕公弼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

    章越又说了几个法子,吕公弼一并翻地。章越心道,吕公弼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那他的意思自己已是明白了。

    见吕公弼左右不肯道出自己的意思,章越索性装傻充愣。

    最后吕公弼忍不住道:“我听说官家近来要修建御园开支怕是不小。”

    章越随口应了几句便是不顺着吕公弼的意思往下说。

    吕公弼频频目视章越,章越就是装着不知道。吕公弼最后道:“章太常先回去,本使再想想办法。”

    章越起身道:“下官告退。”

    章越走出大厅时不由觉得好笑,果然啊,吕公弼与吕公著是真兄弟啊!

    都是一个套路。

    吕公弼这边在上任接风宴上,对官员们说是要对蔡襄萧规曹随,继续保持三司的独立性不倾向任何一方。

    无论是中书,还是官家,谁的帐咱们也不卖。

    但今日呢?

    吕公弼找自己便是暗示自己给官家塞钱了。

    果真是说一套作一套啊,老吕家的人都这么阴么?

    不过章越心想,吕公弼说得这不是笑话么?自己若真肯塞钱,还愿等到今天?若是吕公弼真敢强迫自己,章越立即二话不说带着交引监叛变,投向中书。

    不过章越还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与一把手作对是没有好处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这条路。

    那么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故而章越还是老人老办法——抱大腿!

    他写了一封信给岳父吴充,让他出面替自己给吕公弼说项。在岳父回京之前,自己面对吕公弼则是能扛就扛。

    这时候让岳父回京述职的调令已至,岳父正已是赶往京师的路途之中。

    治平二年六月,淮南转运使吴充回京叙职。

    却说官家在登基前,便早已经听说过吴充的名声。官家多次与左右大臣说,吴充当年为吴王宫教授时,所书的宗室六箴他抄写了很多遍呢。

    到了官家亲政之后,多次向韩琦询问吴充的近况。

    欧阳修是吴充的亲家与挚友,也是乐意向官家推荐。最后吴充得以入京,蒙官家恩典越次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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