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绛这一趟回京绝非陈述契丹国情那么简单。

    没错,如今韩绛知大名府,熟悉契丹边情,但在这个风口浪尖时,他能够回朝绝对是对介甫的相位产生了威胁。

    韩绛道:“当初在陕西我擅自免去四五等户的役钱及免役宽剩钱,是念在陕西底层百姓经过多年与夏国的战役,日子实在太过贫困故而免去。”

    “当时天下各路便只有我一路免去役钱,于是介甫写信斥责于我,而且还毫不客气,言我此举乃收买民心之举,反令他处于大奸大恶之地。”

    “说实话我当初并未这么想,但介甫如此说我,实置我们多年的交情于不顾,我写信解释他却冷冷地回了几句,之后我又用吕大防和范纯仁为幕下,介甫又横加指责说我用人不明,实是没有道理来由。”

    章越听着韩绛与王安石失和的经过,与自己有些异曲同工。

    韩绛改动免役法,而自己改动了市易法,这都触了王安石大忌。相较下韩绛改动免役法更令王安石不快,二人当时同为宰相,在对免役法上,王安石取严,韩绛取宽,令王安石感到对方确实在收买人心,如同拆他的台。

    加上韩绛又用了范纯仁,吕大防为幕下,这两个人都是王安石极讨厌的人。

    范纯仁不说,因为有位名垂千古的爹,所以在朝中言谈无忌,整日批评新法。

    吕大防呢?王安石骂这个人,所谓色取仁而行违者,专务诡随,以害国事。如荒堆斩人,其不至变者特幸尔。

    当初配合韩绛攻取横山时,吕大防在荒堆寨筑城,当时将军中不服从的人都杀了,差点闹了兵变。

    而色取仁而行违者,专务诡随,以害国事,这一句是将吕大防连带着韩绛一起骂了。

    色取仁而行违者啥意思?

    你韩绛免去四五等户役钱看起来仁义吧,错了,这才是大大的不仁义,你反而是害了百姓懂吗?而吕大防专务诡随(韩绛)与他是一丘之貉。

    韩绛与章越说起这事时,即便过了这么久,但仍是气得手直发抖。

    当时他韩绛还是昭文相,你介甫身为二把手居然敢这么说自己。我为老百姓们多考虑一点,多着想,便成了色取仁而行违。

    从王安石看来,他只在乎他的政策能不能得到贯彻落实,谁也不能有丝毫的违背。

    章越对韩绛的苦闷是表示理解,当初在相位,宣抚使时,对方高高在上,如今知大名府后气势也一落千丈。

    官员身在贬谪中的郁闷,以及不被世人所理解的痛苦,难以用言语形容。

    不要以为韩绛那等高官即便退一步好歹也是知州,那云端上跌倒半山腰,也足以摔死人的。

    韩绛与章越问道:“度之,当初免役法是你与我建议的,当时你说不可收下等户的役钱,我面君时,陛下又与我言欲免浙江下户免役钱之事,却为介甫反对?并称赞介甫顾虑周全,这是何意呢?”

    章越想了想对韩绛道:“韩公,昔南蒯与齐景公喝酒,景公言南蒯叛逆,南蒯却道,我叛季氏,却为忠于鲁君。当时一名大夫起身当着齐景公的面责南蒯道,身为家臣,当思忠于封主(季氏),你想讨好国君却是大罪。”

    “当时齐景公若说南蒯对的,则大夫不安,官家或许也是此意吧!”

    南蒯是春秋时鲁国权臣季氏家臣,南蒯叛变了季氏投靠鲁君失败后逃到齐国,便有了那一段对话。

    家臣揭发大夫的错向国君效忠,但身为国君的齐景公却只能大夫面前说这样行为是不对的。

    韩绛眼睛一亮道:“这么说官家也是赞同免去下户役钱的!”

    章越道:“不错,官家欲用王相公变法,故而处处都周全于他,但王相公此人的性子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故而官家也常不满意。”

    韩绛目光一凛问道:“度之的意思,是官家欲用我取代介甫吗?”

    章越明白韩绛今日来找自己的目的,就是问了这一句话。

    你看我行吗?

    若我当执政,你支持不支持?

    章越道:“蒙韩公信任,咨以心腹之言,章某实感激不已。”

    韩绛道:“诶,度之,你我之间不用客气,咱们相识多年,你善于筹谋,有治理天下之才,他日我功成身退的时候,必与官家举荐你替之。”

    韩绛这话已是表露了他的态度了。

    章越道:“蒙韩公看得起,章某必竭力辅之,只是不知到时候吕吉甫,曾子宣二人怎么办?此二人可是不好相与的。”

    韩绛闻言若有所思。

    章越道:“韩公,据我所知官家是有易王相公之意,但若韩公这时候上位,则必有一场党争。”

    ……

    在章越,韩绛说话时,蔡确匆匆而至。

    这时候突然下了一场疾雨,蔡确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章直见对方这模样问道:“持正如何这个样子?”

    章直吩咐下人给蔡确拿件干衣来。

    蔡确则道:“不急了,度之呢?”

    “正与韩公谈话?”

    “韩公?哪位韩公?”蔡确问道。

    章直道:“是真定的韩三相公。”

    蔡确恍然道:“是他啊!不说这个,朝堂上出大事了,西北兵败了……”

    章直吃了一惊道:“兵败了?是王子纯?”

    蔡确点点头道:“不错,丢的是踏白城。”

    章直道:“踏白城一失,河州也是难保啊,如此岂非前功尽弃,这数年用了上千万贯钱粮打下的熙河六州就危险了。”

    蔡确微微笑道:“如今王子纯也是难辞其咎,官家接到败报后连饭也不吃,急着连召两府大臣入宫议事呢,我看王相公也要跟着吃挂落。”

    “你看着吧,你三叔东山再起的时候来了!”

    蔡确说到这里心底十分的快意,却见章直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你为何如此?不高兴么?”

    章直叹道:“高兴是高兴,但熙河是三叔心血所在,丢了踏白城他也定是难过。”

    蔡确冷笑道:“这时候还顾虑什么国家天下,他王介甫当初用王子纯易你兄长时考虑过吗?”

    “你看着吧,如今只有你三叔能救熙河六州,这时候不多开出些价码来,如何能泄心头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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