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洞,一室皆明。

    朱长明和茱萸子相对而坐。

    “你说那小子能不能悟出来?实在不行,我去敲醒那女人,反正我要转世了,挨她一剑是死,不挨也是死。”朱长明摩擦了一下双手。

    茱萸子刚喝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他放下杯子道:“你可别害我,你将死之人,当然不怕,但是云真人她迁怒到我头上,我可怎么办?”

    朱长明冷哼一声道:“你连一口好茶都不给我,我管你死活干什么。”

    茱萸子叹口气道:“你尝尝这茶,这次,我可是加了一根万古空青进去。”

    朱长明呸了一声,骂道:“我是你亲大哥,你加一根好意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送了清婉那婆娘一盒茶,人家都没正眼瞧过你。”

    茱萸子神色一变,说道:“你居然跟踪我。”

    他旋即又道:“我这不是看一鸣打伤了她徒弟吗?冤家宜解不宜结,师兄,你要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朱长明冷笑道:“反正这次那小子悟不出朝夕诀,我就去敲醒她。”

    茱萸子轻咳一声,说道:“师兄,你来世还得我来渡你,你不要这样。”

    朱长明微微一笑道:“老子早就想好了,下一世去昔我峰。那小子学了我的三昧真火,只要修行到了,但凡有点良心,自会渡我,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茱萸子道:“可你冒犯了云真人,是大不敬,未必能上昔我峰。”

    朱长明嘀咕道:“那娘们一睡几十上百年,我不信我会运气那么差。只要我上了昔我峰,以她的性子,自也不会为难我。毕竟我又不是带着记忆转世。”

    茱萸子无奈道:“相信我,那小子肯定能悟出朝夕诀,实在不行,我把这次进入洞天的机会让给他。”

    他说这话时,颇是肉痛。

    朱长明微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没逼你。你也不要怪我,你想一想,那小子要是练不成朝夕诀,着实难以服众。而且朝夕诀通生死、阴阳两门大道,他师父运气不好悟的是阴阳,这小子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悟出生死来,若真如此,那便是咱们万象宗的大造化,说不准将来此界重塑轮回,我们能因此占上大便宜。”

    茱萸子默然半响,然后幽幽道:“师兄,咱们能不做梦吗?”

    …

    …

    距离顾青从无忧峰大比回来已经过去十日,他当日说自己功力全失,当然有卖惨的嫌疑,不过掌教的这般狠心,也出乎他意料。

    只是顾青苦修的青木真气,确实折损了大半,即使根子还在,要重修回原来的状态,亦得一年半载。

    顾青倒也不急,因为体内经脉和脏腑的伤势都需要静养。

    这十日来,顾青亦闭门谢客,让老秦头将来看望自己的人,都暂时打发掉。

    给朱一鸣五雷轰顶,加上茱萸子当时的提醒,顾青隐约间把握住了一点东西。他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内视空空荡荡的经脉,同过去的生机勃勃相比,现在的经脉着实死寂。

    这让顾青不由想起了从前多次转世的经历,那种身体状况极差的状态。

    由生到死,宛如眼前的蜉蝣。

    顾青停止内视,看着溪水边上拍打翅膀飞舞的小虫。它们有透明的翅膀,还有两条长长的尾须,飘舞在空中时,姿态纤巧动人。

    可是它们的一生又如此短暂,朝生暮死,又在如此短暂的生命中有其绚丽灿然。

    现在是黄昏,蜉蝣们成群结队,仿佛知道生命即将终结,在空中绚丽飞舞,只是这种舞姿,又需要极好的视力才能欣赏到,因为它们太过微渺,即使成群结队出现,也很容易教人忽略。

    当它们在空中繁殖到最盛时,亦敲响死亡的钟声,蜉蝣们纷纷坠落,在地面积成厚厚的一层。

    人生的短暂和脆弱,亦像蜉蝣这般。

    正因如此,顾青对长生才有那般的渴望。

    朝菌不知晦朔,而从前顾青是没法经历完整的春夏秋冬。可是他能轮回,亦在不断地生死交替。

    久远的记忆纷纷涌上来。

    一次次面临死亡的绝望,一次次新生时喜悦。

    到最后成了一种习惯,习惯于性命轮转不停,习惯了命运无常。

    他知生,他知死,可他又不知生死之间。

    生不能控制,死不能控制,生死之间该当如何?

    能不能控制呢?

    若在生死之间,一步生,一步死,非生非死,那又是什么呢?

    顾青一遍遍拷问自己,一遍遍强迫自己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经历。最痛的诀别,最喜悦的相逢,最烈的酒,最好的她,最动人的琴声……

    他仿佛忆起那实在不算好听的驴叫声,耳畔又似乎响起华亭鹤唳,更有一曲广陵散在指尖终结,一人在月下向他三杯吐然诺,半个盛世都在酒杯中,他是谁,他又是谁?

    记忆如潮水涌起,如潮水落下,最终随着太阳彻底落下,一切归为沉寂。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如此而已。

    一切的惊涛骇浪,终究归于沉寂。

    这种沉寂不是死寂,而是生死之间的宁静与从容。

    山顶的云雾,昔我峰的一草一叶,都在诠释生趣,溪水潺潺不绝也是生趣。可是现在是黄昏了。

    朝夕之间,见到的是什么?

    是阴阳昏晓?

    不。

    “是生死之大,是性命轮转,是我,是顾青。”

    小乌鸦拍打翅膀,忽然间落在顾青肩膀上,顾青微微一笑道:“你来的正好。”

    小乌鸦体表泛起灰色的气息,那是怨气、死气,此时大量涌进顾青体内,死气将他仅有的生气都似完全湮灭掉。

    生意尽矣!

    顾青的神色亦变得灰寂,眼睛闭上,眉毛都似黯淡了,那是最纯净的死气在他体内扎根。

    心脏停止跳动,气血沉寂,死气通达四肢百骸,直到眉心祖窍,要将顾青身体彻底占据。

    顾青仅有一点的神意似要阻止死气对眉心的侵袭,但最终放弃。

    死气彻底侵占顾青的一切。

    顾青彻底了无生意。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

    …

    朱长明猛地取出一盏长生灯,正是顾青点燃的那盏灯。

    这盏灯已经熄灭了。灯在人在,灯灭人亡。

    他拍了拍大腿,大叫道:“苦也。”

    茱萸子忙道:“别激动。”

    朱长明旋即回过神来,又喜道:“熄了好,熄了好,我也是糊涂,由死而生,由生而死,生死轮转,性命不休。”

    “成了,成了,成了。”他端着茶杯,可是以阴神大修士之能,竟端不稳这一杯茶。

    茶水颤动不止。

    茱萸子神色归于淡然,道:“师兄,将灯放下吧,成不成,还得看灯还能不能亮。”

    朱长明点点头,他到底是大修士,之前是过于激动,而且由于阴神时,本来就妄念最为深重,心神激荡下,妄念四起,方才没有控制住形骸。

    此时恢复理智,平静下来,将长生灯放在茶几上。

    这一夜格外漫长。

    东方破晓,散不开昔我峰的云和雾,但是朝霞可亲可爱。

    明心洞内,那属于顾青的长生灯悄然亮起来。

    朱长明露出笑容,拍手道:“好好好,当真是极好的。”

    茱萸子微微一笑道:“那小子能在问心路呆半日多,本来就是天人之姿,悟不出来,我才奇怪。”

    他起身,一声喀嚓响。

    原来茱萸子穿的是木屐,一下子没控制住脚上的力道,把一双上好千年紫衫木做的木屐踩断了。

    …

    …

    当第一缕晨曦照在顾青脸上时,顾青又有了呼吸,隐隐和昔我峰峰顶的云雾应和。小乌鸦在他身边守了一夜。

    这个小东西,在这一夜不许任何有威胁的事物靠近顾青,连秦老头过来,都被它吓走。

    直到顾青又有了呼吸声时,小乌鸦哇哇一声大叫,在空中盘旋飞舞。

    只是舞姿远不如蜉蝣的舞姿好看动人。

    身子的僵硬感渐渐被一股生机驱散,顾青伸了伸懒腰。

    生机并未彻底驱散死气,生气和死气同时在丹田盘旋,形成一个漩涡,生死之气,流转不休,天地间的各类元气,都涌入顾青体内的生死气旋中化为最为纯净的生气和死气。

    而这生气和死气的根底分别来自小乌鸦和青木长生功。

    倘若顾青没有收留小乌鸦,便是悟出那一番道理,亦得费尽心思去找寻纯净的死气,倘若他不修习青木长生功,亦是同样的道理。

    在小乌鸦身上的灵石,果然没白花。

    顾青瞧着天地间各类元气,再无需只取木属元气一瓢了,他全都要。

    顾青抬首看向峰顶,心里涌出一股明悟,他练成了朝夕诀,又不是便宜师父云真人的朝夕诀。

    如一茎生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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