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与他之间没有杀子之仇,李伯辰听了这些话,该对他印象极好。但他此时实在不知道朱厚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就只能笑了笑,道:“我初来乍到,一切都不熟,与大将军之间也有误会。这事,请容我再想想吧。”

    朱厚不以为意,只笑了笑,道:“没什么误会。既然是常家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好,李兄弟,你好好想想,朱某虚席以待!”

    李伯辰不再答话,朱厚便转脸同常秋梧说话。李伯辰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两人虽谈不上亲近,可也该是很熟悉的。这么说,朱厚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么?怪不得常休昨夜决定辅佐他了。

    不过之前听常秋梧将自己当做隋不休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也有可能想把朱厚当做傀儡来用。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朱厚忽然转脸道:“对了李兄弟,昨天夜里,有个狗才跑上山,对我说山下屯里来了个武人,看着要对我不利,说的该是你吧!”

    李伯辰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笑了一下,又道:“我起先把这事儿当真。可之后那狗才又说,那武人的娘子生得十分漂亮,说我正可收了填房——他娘的,我一听,就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但觉着也是我治下的人,就只把他打出去了。”

    “李兄弟,今天我见着了你,又把误会化解了,这事我就不能就此了了。你说说,想叫我把那个狗才怎么办?”

    他该是说的那个孙差吧。李伯辰实在没料到那人会卑鄙无耻至此——昨夜将他教训了,还以为会知难而退,没料到竟用如此险恶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他当时觉得那人罪不至死,可如今知道他竟将小蛮也牵连进去,那实在死有余辜。

    便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朱将军,既然是你帐下的事,我也不好多说。”

    朱厚点点头,冷笑一声:“好。李兄弟,今晚我就叫人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送过去!”

    他说了这话,又瞥了李伯辰一眼。李伯辰一怔,心道这人是在试探自己么?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个“杀伐果断”之人?难道他真有意招揽?

    他索性也笑了笑:“就不必送给我了。丢了就是。”

    朱厚仰头大笑,一打马,快跑出去。

    一行人回到屯中时,田间、路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李伯辰本以为这些人见到朱厚会避让不迭,可没料到他们真瞧见了,竟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招呼起来,颇为热情。

    朱厚听得受用,哈哈大笑,将手探进身前的袋中一抓,扬手便抛出一把铜钱,喝道:“父老乡亲,朱厚有礼!”

    乡民立即趴到地上去找钱,口中也不忘感恩戴德。李伯辰瞧见朱厚那钱袋子是挂在鞍前的,一左一右共两个。他这样的身份出行,根本用不着带钱,那这钱是专门用来赏人的么?看那些乡民的表现,这事该也不是头一次了。

    朱厚又边策马缓行边高声道:“乡亲们看着马上这东西没?周家死了人,就是叫这东西祸害了!是山间的怪物,不是什么妖兽!今天是常先生和这位李兄弟进了山,才把这东西除了——往后大家安心,有咱们这些人在,断不会叫乡亲们再遭这样的祸事!”

    乡民们纷纷叫好,有胆子大的,还凑上前来看。一时间人们围在路边,他们这些人倒仿佛游街一般了。这东西虽然是李伯辰杀的,可之前在搏斗时也无暇细看,此刻朱厚有意叫人将尸首让到前面,他也就仔仔细细瞧了几眼。这么一瞧,觉得不大对劲——怪物身上还插着常秋梧的剑,背上也有自己斩出的伤口。但最重的一道伤口,却是在前胸的——从颈下一直延伸到腹部。

    难不成这东西之前还受过别的伤?是朱厚做的么?

    这时也到了常家门前,常秋梧下了马,道:“朱将军,要不要进来叙叙话?”

    朱厚也下了马,一摆手:“诶,不敢不敢!我还是明天再来。”

    常秋梧就笑了笑,又看李伯辰:“李兄,你呢?”

    李伯辰也下马道:“我这一身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换身衣裳……往后再说吧。”

    常秋梧似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好。朱将军,李兄,我先回了。”

    朱厚忙道:“请。”

    李伯辰见他这模样,心道,自己不想在这时候就去相认,常秋梧也是一样的心思吧。一则,刚才进山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隋不休,说了许多话。此时该意识到那些话多有不妥了。

    二则,他也得先回禀常休,好再确认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的那个“李伯辰”吧。

    他便也对朱厚拱了拱手,道:“朱将军,要没什么事,我也先回去了。”

    朱厚笑道:“好,李兄弟,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李伯辰道了别,便按着刀柄,转身走开了。

    其实他背对朱厚时心中仍有些不安,是在提防他暴起发难的。但走出十几步,只听得朱厚又在大笑招呼那些围拢过来乡民,并没有在意自己。而那些乡民,也只顾着奉承朱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真与常家人相认了,往后怕是要麻烦。

    他走到自家门前时,见院门开了一条缝,林巧探了半张脸出来。他只觉心中一松,快步走过去,道:“小蛮。”

    林巧忙开了门将他让进来,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这是……和人动手了?那些人是谁?”

    李伯辰叹了口气:“都是麻烦事。”

    回到院中林巧去给他烧了水,又叫他换下衣裳,拿帕子蘸了水给他擦背,李伯辰便将山中的事都慢慢给她说了。等说完,外面的声音也没了,该是朱厚离去了。

    林巧又将帕子在水里绞了一遍递给他,搬了张小凳坐在他对面,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真没想到。”

    李伯辰一边擦脸一边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人——我暂且觉得他是为了常家人,故意容下我的吧——但能做到这个地步,从前怎么会只是个盗匪?”

    林巧想了想,道:“其实也不足为奇。人要功成名就,不但得自己有本事,还得有时运。阿辰你现在还没有名扬天下,不也是一时间没遇到时运么?”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笑:“哈,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这么高看我。这事先不提……我是觉得你昨天说对了。这个朱厚要在这儿这么受人爱戴,往后常家会怎么办?”

    “还有,我一直想不明白,常秋梧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隋不休。”

    他擦完了脸,林巧接过帕子搁在水里,端起盆走开,道:“嗯……这个你该去问问他们。阿辰,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找他们说话?”

    李伯辰想了想,边穿衣裳边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想好。小蛮,你想叫我去吗?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常家人有没有事,现在知道他们没事了。和朱厚也照了面,又知道他这人……唉,叫我杀他取而代之,我暂时下不了手。”

    “你昨晚说叫我等等,那,到现在怎么办?”

    林巧端着水盆走进厨间,道:“那,要是你怎么做我都没什么意见,那朱厚又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你还会这样为难吗?”

    李伯辰穿上衣裳走到堂中,见昨晚缝制的短褐已经做好了。他就随手拿起摸了摸,又想了想,道:“我是觉得你昨天说的有道理。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东躲西藏一辈子。朱厚要真是个恶人,那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自然除掉他。”

    “至于我外公那里……他们真想叫我做个傀儡,怕也很难。我这人虽然脾气不坏,但在军中令行禁止是一回事,做个提线木偶又是另一回事。到时候真无可调和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他们会比我急。”

    林巧在厨间笑了一下:“你看,你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李伯辰将短褐放下走到堂屋门口,道:“要不是你,只怕我还得多想很多天——小蛮,你觉得朱厚果真不是好人?”

    林巧也走过来,道:“我也不知道……往后再想吧。”

    又笑道:“阿辰,我晌午想吃鸡蛋羹,想吃蒸鱼。”

    李伯辰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弄。”

    他走进厨间,一边捡柴火一边道:“你别忙了,快去歇着。鸡蛋羹蒸鱼,还想吃什么?”

    “哦……你说,要是我今天晚上往常家去,要不要带点什么?”

    林巧在站在厨间门口看着他忙,道:“不用吧。阿辰,你可得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常家人说什么,你都只管答应。你不想做傀儡,但也得先做了,才有机会去争一争。这儿实在很难得,民风淳朴,还有兵,还有你的亲族。你真想建立基业,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无论出了什么事,为我,为辰生或者念慈,你都得撑下来。”

    李伯辰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我这人就一点好,不怕苦也不怕累。现在有了你们,哈,我更不怕了。”

    林巧便沉默一会儿,又倚着门边看他将火生起,轻声道:“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李伯辰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便笑道:“那当然了。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你别站在这儿,烟熏着你。你回屋等我,两刻钟就开饭。”

    林巧又看了他一会儿,道:“嗯。”

    等她走了,李伯辰才又想,那山君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要是新得了山君的位子的话,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在情理之中——野兽的阴灵与气运融合有了神通,可不懂人事、尚存兽性,伤人也说得过去。据说天地之间最早诞生的灵神,其实都是极残暴的。

    但问题是,它那个模样,是什么野兽的阴灵?

    无经山君现出真身时是一只红狐,这个山君,难不成真身是一只蜘蛛么?他可从未听说过蜘蛛也有阴灵……又总觉得它那样子有点儿眼熟,但始终记不起在哪里看过。

    他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就先专心弄吃食。过了两刻钟,鸡蛋羹、蒸咸鱼都弄好了,又热了早间剩下的米粥。他将东西都端进堂屋里,道:“小蛮,先来吃饭吧。”

    又记起孟娘子送的腌菜还有一些,便再跑去厨间把腌菜也细细切了一盘。

    等再回屋子里落了座,又招呼了一声,林巧也没说话。李伯辰想,不知她是不是睡着了——昨晚两人说话,一直谈到鸡叫才睡的。便进东屋去看,可林巧不在。

    他又去西屋看——西屋本是打算做书房,但眼下只有桌椅书架,连一部书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西屋也没人。他愣了愣,走到院中先去西耳房看,再去西耳房旁的厕里看,都不见人影。

    李伯辰皱了眉,大步走到东厢房、倒座房里,无人。又出门到宅子边的菜园里看,见大梨树的花还开着,可还是无人。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纵身蹿回院中,叫道:“小蛮!”

    这么喊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院中回响。他头一次觉得这宅子这么大、这院子这么空。他开始觉得身上发热,可腿脚又有些发软,再跑回到东屋去,往床底下看、往桌底下看,仍找不见人,就又喝道:“小蛮,别闹了!”

    屋外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热汗从脑门、脊背上渗了出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瞪起眼,心道,是朱厚么!?是他悄悄派人把小蛮绑了!?

    这念头一生出来,他立即冲到中堂去找自己的刀。他记得魔刀解下来放在条案上,一瞅,果真瞧见了。他一把将刀抓起,正要再冲出去,却听得当的一声响——曜侯被压在刀下,掉落在地了。与曜侯一同落下的,还有一片飘飘荡荡的纸。

    他一下子怔住了。握着刀、盯着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弯腰捡起来。

    见纸上只有四个字:

    阿辰,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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