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率着阴兵,从战场之上横穿而过。

    此时可以瞧见原野上的幽绿色人影了。有妖物的,有人的。李伯辰伸展手中铁索,将它们全勾了。

    之前看妖物进攻军寨时,他还在留意四周的情况,想要找出朱厚所率的另外百人的位置。但周遭山野一片黑暗,可供藏匿突袭的地方又太多,也实在无法确定。

    不过如今阴灵出窍,看得倒更清楚了些。战死的魂灵会本能地往灵气汇聚、或有生气的地方聚集。原野上的阴灵一些在往谷口、军寨中徘徊,还有些则向着北边一个山口处游荡。

    朱厚所率的人,应当就在那里的。

    他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自己该能到得了,便掠了过去。

    等更近了些,晓得朱厚果真在那里。近百兵藏在一片树林中,铁甲与刀剑反射着冷光。在此处埋伏,本该寂静无声,可李伯辰却听着这些人似乎都在低语。他疑心是自己阴灵出窍听了些寻常听不到的,但等距最前面的人十几步远时,听得分明了。

    原来是这些兵瞧见远处战场上惨烈的情景,都心生畏惧了。他们原本觉得一百人引着妖物冲过去,纵使拿不下大营,至少也该战个难解难分。到时候他们再作为一支奇兵杀出,自然就手到擒来。

    可如今看,另一座大营中的兵还没赶过来支援,这边的战斗便快要结束了。

    朱厚也站在前头,身边围了几个匪首,更后面些是那个周先生。

    李伯辰正听着一个匪首道:“大将军,现在去不是找死吗?咱们能比那些东西人还多、手还狠吗?都折了百来个兄弟了,咱们不能去送死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了这话,另几个匪首也纷纷附和。朱厚身披铁甲,头顶黑盔,握刀眯着眼往远处看,一言不发。可李伯辰也瞧得出,他此时心中也犹豫起来了。

    绝不能叫他真带人退走了。

    李伯辰立时再往前两步,可忽然发觉无论怎么往前,周遭的景物都没什么变化——他与朱厚之间就只差了那十几步。

    他晓得这是已到阴灵离体的极限了。

    此时朱厚开口道:“可是你们也都瞧见了。天界之上的真君给我托了梦,又给了咱天启,还收了个出言不敬的……那真君叫我成就基业,今天还会打不赢么?”

    “你们再好生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周先生,你也想想!我朱厚好不容易混到了天命,可没有就这么败了的道理!”

    听了他这话,老头子忙道:“是,大将军,我就这推算推算。”

    说了便像模像样地掐起手指,可一边掐一边慢慢往后退到人群中去了。那几个匪首一个个唉声叹气,道:“大将军,天命这事儿咱们是信的,可要不是这么个打法呢?真君也得讲道理吧?要么大将军叫它给咱们发些天兵天将?那事情不就成了么!”

    朱厚脸色很难看,一咬牙,只道:“请就请!我是天命在身,未必真请来了!”

    说了这话,便微眯起眼睛,做出一副神棍模样。

    但李伯辰看得分明,他那眼珠却在左右看来看去,显是压根不晓得怎么“请”的。或是打算敷衍一番,实在不成,再瞎编几句话,真要退了。他有这心思,也实属平常。这些匪首聚在他身边不是为了忠义,甚至也不是为了往后这位朱大将军真得了什么天下,能分得一杯羹。

    这些人目光短浅,该是只为眼前的钱财、美色的。之前退到秘境中还想着能重杀回孟家屯,但如今一下子折了一半人,其中不少又都是匪首们各自带来的,要朱厚真一意孤行,非要他们上阵,搞不好当场就要哗变。

    见此情景,李伯辰心中一急,立时叫阴兵扑了过去。

    那些匪首原本还在七嘴八舌地劝,阴兵往他们身上一冲,登时打了个结巴,只觉头脑一阵恍惚,身子也凉了一凉。

    好容易缓过神,正要再开口,李伯辰便叫阴兵再冲了一回,又叫他们浑身打起冷战。

    这些匪首都有修为在身,个个身强体健,晓得打这两回冷战绝非受了凉。且此时甲胄在身,又是仲春,哪里来的刺骨冷风?一时间个个惊疑不定,都不敢开口了。

    朱厚听他们一时间没了声音,心中也是一愣。正要开口问,却听咚的一声闷响,脚下土地都颤了颤。往前定睛一瞧——

    身前十几步之外,突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石头黑黝黝,但上面似乎还刻了字。朱厚愣了一会儿,叫人取来火把,慢慢走上前去一照——

    只见其上共有八个笔锋凌厉的大字:苍天已死,红天当立!

    朱厚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呆住了。等回过神,正要转身厉喝,却见眼前一花,周遭景物变得一片朦朦胧胧。

    就在这块青石旁,现出一个神人幻象。那神人面目看不清楚,却只觉威严无匹、高贵不凡。身旁更是列着二十个天兵,个个顶盔贯甲,人高马大。

    饶是此刻朱厚浑浑噩噩,也晓得这正是自己之前在梦中所见那位怖畏真君。正待开口,便听神人喝道:“朱厚!你已得天命,此时还在犹疑什么!?”

    朱厚心中念头一转,话却脱口而出:“真、真君,死了太多人,我没胆了!”

    他听着自己这话,登时吃了一惊,正欲再说几句,却听自己又道:“哎呀,我怎么说了这个?真君要恼我!”

    神人又道:“你既知我乃怖畏真君,岂不知这怖畏二字,就是要以血肉供养?”

    “你只管率军前去,自有本君庇佑!若再有犹疑,必遭天谴!”

    说了这两句话,朱厚又觉眼前一黑。等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倒在地了。他站起身往后看,只见兵将都已跪倒了一片,人人不敢做声。

    稍待片刻,周先生连滚带爬地从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叫道:“红天当立!红天当立!大将军,正应你这个朱字!!”

    朱厚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热血沸腾,沉声道:“刚才我又见着了真君。真君对我说,只消率你们奋勇向前,自有天兵相助!兄弟们,荣华富贵,就在今日这买卖——退则遭天谴,进,往后都是开国的元勋!打起精神,跟我干他娘的!”

    匪兵登时齐声应和,全不复之前的胆怯畏惧。

    朱厚大步走到马旁边翻身跳上,又接了长枪,向前一指,道:“跟我杀!”

    这一百人立时滚滚而去,直扑阵中。

    李伯辰掠行在朱厚身边,瞧见这一幕,心中暗道,此界有灵神,办事到底方便。要是来处,想叫一群乌合之众生出如此胆气,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调教。

    但更方便的则是他自己那一界——他从阵中掠过,已勾了近两百的人、妖阴灵。又起咒去了那一界中将这些阴灵草草炼成了阴兵,虽说难当大用,可冲人神识却已足够了。

    原野上的隋军本在追讨残敌,此时见着又杀出一彪兵马,也并未慌张。只听号角长鸣,很快便结了阵。驰骋歼敌的游骑亦汇成两支,准备一旦接战,便从两翼突入。

    但未等朱厚所率的骑兵冲到阵前,隋军官兵却忽觉身上一凉,仿佛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叫这阴风一冲,寻常人只觉头脑里轰的一声响,连手中兵器抓没抓得稳都不晓得了。纵是有修为在身的,也觉得气血运行不畅、耳中一片嗡嗡声。

    说时迟那时快,前队骑兵轰隆一声撞入阵中,登时将前几排冲得七零八落。须臾雨,后方步兵又跟上,虽说手中兵器长短不一,可个个儿龙精虎猛、双目尽赤,眨眼间便将隋军斩杀了一片。

    人一死,李伯辰立时将阴灵又勾了,炼成阴兵,再放出来。

    朱厚这些兵马算不得训练有素,可如今见自己势如破竹,又见了血、且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百姓,便当真愈战愈勇了。

    等双方混到一处去厮杀时,李伯辰虽不好再用阴兵,但隋军一时间被杀破了胆,纵使几个人凑到一处结了阵,也很快就被不要命的匪兵冲溃了。

    李伯辰见此情景,心道,要现在对我那十几个兵说话的话,就该是——训练、军纪自然顶顶要紧。可做这些,也正是为了眼前这事:在战阵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与勇气!

    朱厚在几个匪首的护卫下来回冲杀了几遭,浑身浴血,面目都糊住了。却哈哈大笑,将长枪一点,又挑飞一个隋兵,高喝道:“朱厚在此!真君庇佑!谁敢与我一战!?”

    见原野上隋军失利,营寨中鼓声又变得急促起来。

    不多时,再有一支兵马冲出。一员将领身着白盔白甲,手执大戟,面目沉稳威严,身后跟了两百余人。前突一段,那将领将马一勒,亦大喝:“好一个邪神灵主,竟然使阴兵?!敢在本将军这里撒野!”

    他话音一落,抬戟一指。只见戟尖炸起一点白光,随即成了一道光晕,一时间照得原野上亮如白昼,闪电一般。

    李伯辰此时正要将阴兵唤回,但那些刚炼好的阴兵一遇着这白光,登时像遇了火的蜡人一样,化做一滩绿雾。只有他先前那二十来个兵才能勉强抵挡,可也都身形模糊,像是要散了。纵是他自己,也觉得心神一荡,头重脚轻地恶心,仿佛一片风中的枯叶,随时都要被吹走。

    他心中一凛——此人竟能看得到场中阴兵?

    不……该是能感应得到。修行人晋入灵照境,便是灵台神照之意,可不借助符箓、咒诀感应到阴灵的存在了——

    此人就是常秋梧所说的魏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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