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个声音,李存勖也立刻意识到是谁到了他循声望去,就见前方魏军精锐排列得整整齐齐,肃然无声,只见行伍间一排排闪动着兵刃寒光。而后阵犹如钢铁城墙一般的披甲步卒,已开始分批逐次的让出一条道路。

    后方一众兵马翻滚向前,又有凄厉浑重的号角声响起,行伍间捧出许多面翻卷的幡幢旌旗,而捧着仪仗兵刃的精锐宿卫骑士,正拥簇着当中一人经过层层步军让出的道路。

    另有两支挟裹着杀伐之气的骑军,正是由夏鲁奇、高行周这两员魏军猛将统领从两侧向前挺进,战马挟起滚滚嘶鸣蹄响声,而对中间的那一彪捧着幡幢仪仗的队伍形成拱卫之势。

    居中由大批魏军将领精兵拥簇拱卫的那个人,当然便是魏朝帝君李天衢了。

    虽然仍有几队披覆重甲,手绰长枪盾橹的步军挡在彼此中间,可是李天衢、李存勖二人骑乘高头大马,遥想望去,目光也已对在了一处明知已是山穷水尽,可是李存勖挺直身板,昂起头颅,看来也仍不愿在对面那个劲敌面前服软露怯:

    “终究是你赢了,但也并非是天命如此。直到穷途末路,方知悔不当初没想到朕也会落到这步境地,只恨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论文治武功、雄主之才,朕即便不及你,只是如今想来,朕蹉跎自误、偏听偏信,如若能早些警醒,就算不能说必定能胜过你魏朝好歹我唐国也不会覆亡的如此之快。”

    李天衢闻言沉吟片刻,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回道:

    “你说的不错,即便我魏朝占据中原,更为兵多将广,疆域也更为广阔可是你若是能一直励精图治,如明君那般有兼听之明,而无矜奋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实则你我争霸天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是在用人上,你疏远猜忌真正于国有大用的谋臣宿将,身边却尽是以权谋私、恃宠横行的奸邪之辈到底不是心志坚定,能从始而终的雄主。其实你痴迷于戏曲,宠信伶人,毕竟还没有战胜朕这个敌人,想必你也在劝诫自己不能玩物丧志

    只是身边如果尽是别有用心的佞臣,你受潜移默化,不知不觉的被蒙蔽而日渐沉沦,仍不免丧失了自己的判断。等到再回过神来,你也早已不是当初那矢志要完成令尊遗命,而势必要成就霸业的那个李亚子了。”

    本来李天衢这番言语也是有感而发,可是在李存勖听来,却也有几分说教的意味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当即忿声道:

    “人心难测,难道你便开了天眼,而有能辨识得清身边心腹近臣孰忠孰奸的神通不成?也大可不必摆出这副评头论足的做派!

    你说朕如果一直励精图治,也不是没有机会胜过你魏朝,朕倒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固然是一代雄主,可是朕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也是自误了大业,而让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李天衢话听到这,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玩味起来,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道:

    “朕与河东李家本无仇怨,当初也蒙令尊照拂只是朕不甘只占据中原,不会安于现状,而做个受诸国贡赋的皇帝,早晚也终要完成治世一统大业;而你也不过只占据河东一隅,一直有雄心壮志,要入主中原,而称正朔帝君。

    所以朕与你终不能并立,或早或晚,也势必要消灭对方。只是如果你一直是个能够自省的明主,也不会给我朝趁虚而入的机会。实则对于你我两国百姓而言,也绝非是好事毕竟如果你如果能激励得麾下文臣武将,三军将士众志成城的话你我两国,只是常年杀伐,战事不休,到时候还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平民百姓将受战祸殃及?

    更有甚者,如果你我拼得个两败俱伤,而给了契丹等塞外族裔可乘之机,想必你也不愿意见到时局会演变到那般地步为了中原乃至河朔、河东、关中诸地时局稳定,各处百姓好歹能够安居乐业,朕也只得动用些阴谋手段。

    所以为了能够推波助澜,早些让你受佞臣蒙蔽,愈发沉湎声色,而辨不清身边忠奸,促成宦、伶之流当道乱政,库府积罄、民怨兵怒的局面我魏朝其实也不是白占便宜,其实很早以前,就针对近你这痴迷戏曲的李亚子,朕便已经出手了”

    李天衢话音方落,正感到疑惑不解的李存勖就见对面魏军阵列后排一阵耸动,又有一众人驱步前来忽然李存勖眼神一凝,目光直落到那边一个白衣胜雪扮相,容貌甚是俊美的男子身上,而那人觑见李存勖,眼中顿时流露出一抹愧色,而不由得又低下了头。

    “君惜!原来你降从于魏朝了么?”

    李存勖失声叫道,忽然他也隐隐感到有些蹊跷李君惜既是伶人戏子出身,就算眼见魏朝大军已杀入城中,为了自保而只得降服但是魏帝李天衢别人不召,偏偏只把他带到这里面,这又是何意?

    李天衢转过头去,忽的沉声说道:

    “赵庆留,这些年来你甚是劳苦,潜伏在晋主身边,按朕密旨行事也着实不宜。今日终于大功告成,朕也必会厚封重赏,你也可以改回原本姓名,回去与亲人团聚了”

    听到赵庆留这个名头,不但李存勖登时一怔,就连李君惜也是一阵恍惚,根本没有意识到李天衢是在喊他。恍然间他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赵庆留才是自己的本名,李君惜这个名字,不过是当年他受命临行之前,由帝君李天衢赐予他的化名

    可是这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是以李君惜的身份过活,随着李天衢一声呼唤,他似是惊醒,可旋即脑袋一阵眩晕,思绪却变得更为疑惑复杂起来:

    我到底是赵庆留?还是李君惜?

    听李天衢这一席话讲下来,李存勖当然也立刻意识到了李君惜的真实身份。那种遭受背叛欺骗的感觉,好像是一柄大锤,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心上!

    李存勖回忆过往种种,虽然方才醒悟李君惜当初对自己劝谏的言语,真实的用意很多也都在是为了伶官群体牟取私利但实则他很少为了自己讨功邀赏,而且李存勖很来便对伶人十分亲近,李君惜又是那个群体当中,私交与他最为深厚的一个

    多少年的感情相处下来,李存勖虽然醒悟自己因宠信放权,任由伶人当政而败坏了社稷但是起码仍把李君惜当做挚友,本来看到他出现在魏军阵列当中,李存勖的第一反应还是心中庆幸自己注定不能活过今日,好歹李君惜向魏朝投降而被接纳,好歹他还能够活下去

    然而领会到了李天衢话中的含义,李存勖似是乍闻晴天霹雳,本来在马背上尽可能要挺直的身躯,也不由得摇晃了几下!

    面庞登时被恚怒忿恨所笼罩,可李存勖眉宇间分明还带着几分悲凄他凝视向李君惜,又一字一句的说道:

    “君惜你当真是魏朝派来的细作?不你不叫君惜,朕这多少年来,以为早已与你坦诚相待直到朕将死之际,才发觉你这个本来彼此能推心置腹的至交挚友,会是如此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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