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卫凤舞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听说丈夫回来了,连忙出迎,却听宫女说丈夫一回来就去李秀宁的寝宫了。

    卫凤舞回转花厅,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在绣龙袍的长孙无垢、萧月仙相断抬头,瞟了她一眼,两人见她们的大姐大愁眉不展,仿若一个怨妇,不由面面相觑了半晌,长孙无垢问道:“大姐,有心事?”

    卫凤舞摇了摇头:“朝廷最近多事,先是反贪反腐,今天白天听明月说夫君又要出征,这些仗总是没完没了,实在让人担心。”

    长孙无垢咬断了线头:“大姐放心吧,夫君武艺高强,又有重兵保护,能有何事?”

    “你是没有看过夫君打仗的样子,才会这么说。”卫凤舞摇头叹息道:“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到了千军万马之中又有什么用?可我们的夫君打起仗来,跟头老虎似的,去年在跟吐蕃打仗的时候,他就多次在千军万马之中纵横驰骋,看着是很威风,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我怎么能不担心啊?”

    长孙无垢长长地黛眉也轻轻颦了起来,幽幽地说道:“大姐,我们的男人不是长在深宫大院里的皇帝,大隋的今天的每一州几乎都是夫君带兵打下来的,今之天下,只有一个益州尚未统一,若不是在他手中收复,岂不是件憾事?男人呐,有时候比我们女人还要钻头角尖。我们这些女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劝说夫君不去打仗?若我们姐妹这样不懂规矩,文武百官、天下臣民非得骂死我们这些‘妖妇’不可。大姐大可放心好啦,随行军师也懂得这分寸,不用我们说,他们都会阻止夫君上战场的。我可听说了,去年征伐的吐蕃、吐谷浑的时候,杜尚书因为拦不住夫君,回来之后,给皇甫纳言、李侍中、三位仆射骂了足足两三天时间,给训得像孙子一样。”

    卫凤舞听了这一番话,顿时放下心来,看着长孙无垢精致的俏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噗哧”一笑。

    “大姐笑什么?”长孙无垢不解的看着她。

    卫凤舞忍笑道:“我不敢说,怕你生气。”

    长孙无垢娇笑道:“我们姐妹不是亲姐妹,胜似亲生,大姐见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那我可说啦,你可千万别生气,也不行挠我。”

    “好,我答应你。”不单长孙无垢好奇了,便是一直充当看客的萧月仙也一脸认真的观看,目光不断在两位姐姐身上瞟。

    “是这样的!”卫凤舞狡黠的看着长孙无垢,一本正经的说道:“伪唐不是发生宫廷政变了嘛?如今李世民不是皇帝,权力却胜过皇帝,而夫君又要去打他,这王王对打,大师姐你有何感想?”

    “要死啊你,这话你也好意思问?”长孙无垢优雅白皙的颈仿佛弯下脖子去轻啄羽翼的天鹅,一抹红晕迅速爬上香腮美靥,高耸挺翘的酥胸则如一对饱满的蜜桃儿,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看得出来,长孙无垢如若止水的心绪被卫凤舞这番话澜了层层涟漪。

    萧月仙心中也燃起了八卦之火,一脸好奇之色:“贤妃姐,你就说说嘛,反正也没外人。”

    “难道你们不是人吗?”长孙无垢又羞又恼,过了好久,心湖才慢慢平静,这一转眼,从被休,到师父把她嫁给夫君,一起走到现在,已是七八年的时间了。

    对于杨侗的感情是怎么的,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最先是一种认命的心态,这是男权至上时代,女人共同的心声,哪怕长孙无垢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她惊才绝艳,知道的规则太多、世态看得太透,这才有了认命的心态;但是这一认命,反而打破了心中篱笆,在与杨侗相处的过程中,对于长孙无垢来说,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事情,若是放到千年之后,类似的相处模式大概是叫‘谈恋爱’,慢慢地、慢慢地变得离不开杨侗了,心态的变化,使她不愿意如同“认命”一般马马虎虎过日子,终在一个美好的夜晚,水到渠成,就与夫君圆了房。

    有了灵肉交汇,感情自然得以飙升,尤其是夫妻双方聚少离多,感情也在一点一点的沉淀和升华,到生了女之后,一颗心是彻底的定了,有了孩子以后就更不得了。

    至于李世民嘛,他是属于休妻再娶的主动一方,而且李氏还派人来杀她,这一系列伤害,使她心早都伤透了;再加上到杨家之后事事顺心,一一对比之下,自然就有了高低之分。关键是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对李世民如是,对长孙无垢也如是,过去了将近十年时间,李世民是什么样,她已经记不太清楚,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如果李世民死了,我想我会因为那一段往事,感到惆怅、难过。然后,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就像我听到我大哥被杀的消息一样…大抵就是这样吧。”长孙无垢沉默良久,忽尔嫣然一笑:“我现在只希望夫君平平安安上战场,平平安安回家,希望一双儿女快快乐乐长大,一家人幸福安康。”

    “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宁儿姐。”萧月仙将手中的袍子放到篮子里,转了一个话题,同是大反贼的女儿,她和李秀宁的处境极为相似,两人的话题特别多,还一直相互安慰来着,可是她嫁到杨家不久,父亲萧铣放下一切的降了,如今不仅平平安安的活了下来,还当了内阁之臣,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她看得出来,父亲的笑容比当反王的时候多了很多,或许是不用像以前那样,考虑得那么多、担心得那么多,所以心情舒畅。

    长孙无垢望着满脸担忧的萧月仙,正对上她一双盈盈若水的秀眸,忍不住笑了起来:“傻丫头,唐皇要是不幸死在李家内讧,对秀宁来说,只是一时之痛;若是唐皇死于隋唐之争,夫君和秀宁都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就算秀宁不怪夫君,但面对彼此的时候,也难免会有些芥蒂,难以面对。”

    萧月仙说道:“这么说,伪唐宫廷政变反倒是好的?”

    “你说呢?”长孙无垢莞尔一笑。

    她知道自古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及极,一场场战争之下,还有方方面面的战斗,其激烈凶险,比明刀明枪还要惨烈。

    更知道父亲一辈子的使命和荣耀就是分裂突厥,他以智慧这种无形的软刀子,一次又一次的肢解突厥,使之在内斗之中衰弱。

    丈夫也不止一次的对她说“长孙大将军一人,胜过十万雄兵”。丈夫不仅推崇父亲对大隋的功绩,还用父亲的办法继续对付东西突厥、‘辽东三国’,若是说他没在唐朝宫廷政变中推波助澜,才叫有鬼了。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李家自身问题上,他们父子要是同心同德、铁板一块,大隋使再多坏也没用。但不管怎样,李氏自己内讧,总比丈夫明着出手的好,至少不会引起杨家家庭不宁。

    便在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三女为之一怔,随即卫凤舞威严的问道:“什么事儿?”

    “启奏皇后,杨仁谨求见。”外面传来一个怪声怪调的声音。

    三女面面相觑半晌,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杨仁谨怎么会在这种时刻过来了?他不是陪李秀宁么?难道……

    想到这里,卫凤舞急忙上前去打开门,只见杨侗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愕然道:“你怎么来了?”

    “宁儿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静,把我赶出来了。”杨侗揉着鼻子一阵苦笑:“我没地方睡觉,看你这边还亮着灯,就来了……”

    “那还不关门进来?”卫凤舞俏脸一红,含含糊糊地把他迎了进来,也不知究竟在咕哝些什么。

    杨侗如奉纶音,赶紧回身闩好房门,回过身来,室中空空,小舞皇后已先回了卧房,他不禁嘿嘿一笑,绕过屏风,乍一入眼,便见三个各具妍态的小妇人在那里红着脸,咬着唇儿,眼神恍惚的瞟着自己。

    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媚,杨侗见状心花怒放,笑言道:“天寒地冻,凑在一起暖和。”

    “净瞎说,大夏天的,哪来天寒地冻?”卫凤舞秀面通红,嗔怒的瞪了杨侗一眼,叱道:“净想些不正经的。”

    “夫妻同床天经地义,你说如不正经了?”

    “……”卫凤舞完败,话是如此,但未免太多了些。

    “好啦,好啦!”杨侗把外衣一脱,倒在床上,滚到了里面,说道:“今晚素睡。”

    “……”

    三女拿他无法,于是熄了灯,半推半就地解衣登榻。

    过了许久,默默等待的三女居然发现杨侗真的素睡,反倒又感到奇怪了,以往这家伙可不会这么老实,非要折腾她们半宿不可。

    “夫君!”古怪暧昧气氛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卫凤舞的声音,长孙无垢、萧月仙连忙竖耳聆听。

    “呼、呼……”杨侗睡着了。

    “大姐,夫君真睡了?”最外面的长孙无垢小声问道。

    “嗯!夫君很厉害的,他想睡就睡。夫君是这样,天姬、秀宁、明月也是这样。”给挤到杨侗身边的卫凤舞轻轻的说道:“老兵好像都有这种本事,将士们打仗的时候一打就是一整天,趁胜追击的时候,没天没夜的追杀敌军溃兵,所以人人都珍惜战前每一刻休息时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倒就睡的习惯。只有新兵,才会因为激动、紧张、恐惧而彻夜难眠。我们也睡吧。”

    “嗯。”

    又过许久。

    给两姐夹在中间的萧月仙睁开双眼,愣愣的望着头顶一会儿,忽有所觉的一回头,正好看到卫凤舞闪闪发光的双眼。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吃吃直笑。萧月仙轻笑道:“大姐,贤妃姐姐好像睡着了。”

    话音刚落,便传出长孙无垢窃笑声:“我也没有。”

    “要不我们起来吧?”卫凤舞建议道。

    “好呀。”

    “好。”

    一阵悉悉索索,三女先后蹑手蹑脚的跑了,大大的大床,只剩一个杨侗。

    ……

    洛阳月明星稀,成都城却是大雨如注,整座巍峨雄壮的太极宫笼罩在一层层雨幕之中,屋脊树梢的尘埃被洗刷一空,红墙黛瓦、绿树红花透着一股清新气息。

    雨水顺着房檐如注的滑落在了廊前,浓郁的水汽从敞开的窗子弥漫而入,将甘露殿旁边一座小巧宫殿浸润得凉爽宜人。

    殿内没有琳琅满目的装饰摆设,仅在大殿一角放着一盏青铜香炉,轻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氤氲在每一处空间,闻之令人心旷神怡。空旷大殿正中摆着一张雕漆案几,光可鉴人的地板铺着厚厚蒲团,有两人对桌而坐。

    李世民穿着一身轻衫,头发扎着一块四方巾,没有了杀弟逼父的霸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文尔雅的气息,如同一个饱读诗书的儒者而手掌李唐王朝生杀大权的皇太子。

    在他对面跪坐的,却是一个绝美的女尼,此女尼身穿缁衣,秀发尽去,却减不去那出众美貌,盘膝坐在那儿,便似一朵冉冉出尘的雪莲花,眩人双目。

    惨白的脸蛋儿虽然不若處子那般细腻紧致,但是没丝毫减弱她的美貌,反而平添一种令人怜惜的楚楚风情,愈使人心神迷醉。

    只是一双看着李世民的明媚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之色,也令这份美感多了几分戾气。

    她,正是被“李渊”赐给李世民为侧妃的齐王妃杨宣,和李世民是彼此的初恋。

    李世民却是笑眯眯的看着她,如一个猎人正在看着自己的猎物一般,道:“每次到了这里,似乎心情都格外舒畅宁和。”

    杨宣厌恶的看着他,冷冷的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双手沾满了亲弟、亲侄的鲜血,做贼心虚,生怕遭到报应……而我这里毫无反抗余地,使你可以放下一肚子的阴谋诡计,自然会净心澄虑、宁静祥和。”死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杨宣觉得带着满腔仇恨和耻辱自尽,远不如亲眼看着仇人身死家亡畅快。信佛的她,始终坚信因果循环,坚信杀弟弑侄、囚禁生父的李世民会遭到报应。

    李世民呵呵一笑,盯着杨宣秀美憔悴的容颜,调戏道:“宣儿天姿国色,不知令多少男儿趋之若鹜,孤非君子,面对宣儿自然心浮气躁、浮想联翩,怎么可能会净心澄虑。宁静祥和?”

    “李世民,我的丈夫儿子都让你杀死了…你的父兄也被你囚禁…你如愿了、你满意了,又何必拿这等话语羞辱我这家破人亡的弱小女人?”

    杨宣神情凄楚,一声声恨到极致的投诉,反而使李世民小腹火热,差点就扑上去将这女人摁倒,狠狠鞑伐一番。他深吸了一口气:“宣儿你嫁给元吉,又何尝快活过?逝者已去,活着的人却要继续生活,何必让自己生活在仇恨之中?”

    “我的丈夫死了,我的儿子死了,还被仇人垂涎,你让我如何不恨?我没有追随丈夫儿子于九泉,非是惜生怕死,只是想活着看你妻离子散、骨血相残,只有亲眼见到那一幕,才能安心的去酒泉下向家人报喜。”杨宣平平淡淡的语调满含滔天恨意,这等恶毒的诅咒令人不禁冷入骨髓。

    然而李世民并没愤怒,只是轻叹一声。为了君临天下的位置、为了手执日月的权力、为了大唐兴亡,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臣下可以谋逆,如今自己好不容易占据了主动,也已开启了杀戮之门,要是斩草不除根,那才是最愚蠢的事情。

    有着血海深仇的一男一女,在这雨夜中相对而坐,静听着殿外大雨,气氛居然有着诡异的静谧。

    喟然不语的李世民,拿起茶杯饮了一口。

    殿外雨声一片,间有雷声隐隐,李世民却愈发心浮气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这个国色天姿的初恋、弟弟,寻思着是不是扑上去将她的衣衫撕裂,泄泄这满腔烦躁。

    还等不到付诸行动,殿外传来了哒哒哒的踏水之声,殷开山的声音响起:“殿下,前方传来急讯,各路隋军尽皆进逼益州。”

    李世民神色一紧,起身走向殿门口,匆匆忙忙的离开。

    大殿再次恢复平静。

    杨宣望着殿外雨幕,绝美的脸上泛起嘲讽的笑意:就算李世民再如何隔绝她与外面的联系,但身处这座丈夫修建的皇宫,岂会没人为她通风报信?

    伪唐国势如此。休说李世民只是杀弟囚父兄,就算杀光了李氏宗族,又能改变得了什么?真以为自己有逆天本事吗?真以为有关山之险的益州抵御得了大隋常胜之师?

    所做一切,无非是临死前的疯狂罢了。

    杨宣悠悠的站了起来,望着雨幕半晌,低语道:报应啊!希望你早一点到来。

    ……

    “啪!”东宫,太子妃独孤明秀恶狠狠地一拍桌面,气咻咻的说道:“太子去了何处?”

    一名宫女低眉垂眼的答道:“回太子妃,太子、太子好像去了杨良娣那里。”

    独孤明秀愣了一愣,随即一股无名火猛腾起,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一个狐媚子!”

    雨中疾步的李世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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