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成都城不安的喧嚣,正东门的守卫看到官道尽头,有一支狼狈不堪、甲胄不全的骑兵向这边狂奔而来,破裂的白色旗帜上沾满了干涸变黑的血渍,上面的字依稀是个“窦”字。

    守门校尉为之一愣,窦氏在大唐王朝是大姓,虽然这些年损失了诸如窦抗、窦琮、窦琎、窦奉节等等精英子弟,可窦轨还是还是大唐七相之一,只是成年的窦氏子弟都在前线作战,莫非是某个窦姓将军打了败仗回来?

    校尉正想着这些事儿,却见对方已经奔到近处,近而观之,这支人马只有三十多个,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战斗过的痕迹,当他看清为首的将领相貌之时,脸色为之大变,惊呼道:“窦纶将军,您不是在雒县吗?难道……”

    “少废话,雒县失守了,你派人在十里范围内密切监督,一旦发现敌踪,立即回城禀报。”

    窦纶叮嘱这名校尉一番,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便心急如焚的策马冲向太极宫东宫正南门嘉福门。

    “窦将军,您这是……”东宫门卫看到窦纶,也是为之一怔。

    “我有十分火急之事禀报。太子殿下可在东宫之内?”窦纶翻身下马,大声询问道。

    “在的,太子刚刚从皇城回来,卑职这就去通传……”门卫连忙说道。

    “等不及了。”窦纶说到这里,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

    李世民刚从皇城回来,当他听到外面有人说窦纶骑马闯了进来时,浓重的阴霾立即笼罩心头。

    自从隋军三天前包围了雒县县城,朝廷就和窦轨为首的雒县守军彻底断了联络,虽然李世民也试图命兴乐城唐军打通联络通道,但却遭到隋朝骑兵的猛烈攻击,根本就无法靠近雒县,白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最后只得作罢。

    只是没有兵败的消息传来,终究是让李世民心中还报有一丝希望,毕竟窦轨和长孙顺德再怎么说,也有近五万大军,不可能说没有说没有了吧?

    然而现在,当本应该在雒县的窦纶以这种不礼貌的方式强闯而入时,李世民只觉脑袋一阵生疼,身体也不由一晃。不用猜,也能知道雒县完了。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匆匆向外面走去,正好看到窦纶在外面下马,“窦纶,你怎么回来了?”

    “殿下、殿下,雒县丢了…相国、长孙将军尽皆战死,我们全军覆没…”窦纶回头刹那间,忽然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老大不小的人,此时却哭得像是一个孩子般。

    “什么?”虽然李世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听到窦纶证实这一刻,依然如遭雷击,几步上前,一把将窦纶拎了起来,怒吼道:“给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窦纶泪水滚滚的说道:“殿下,我们给十多万隋军团团包围,而雒县城小墙矮,根本经受不了隋军来自天上地下的同时攻击,只能被动挨打,本来我们兵力充足,倒也勉强守得住。可是娘尚囊昨天不遵窦相、长孙将军号令,在隋军收兵之时,擅长打开城门,带着两万吐蕃骑兵出城突击,结果让隋军箭阵杀得一个不剩,连战马都死得干干净净。我军将士尽皆目睹万箭齐发的一幕,全军上下军心大乱、个个畏隋如虎,而隋军今天早上挟昨天之威,对雒县发动了猛烈的攻势。再加上滚木礌石告罄,相国和长孙大将军亲自带兵上城,却被隋军奴兵不要死的攻击,长孙大将军先是死在了裴行俨的手中,被包围的相国自刎殉城。末将伪装成死尸,才趁乱逃了一劫,余者恐怕尽为隋军生擒……”

    这到这里,李世民踉跄了几步,被随后赶来的李玄素扶住。而窦纶接下来的话,他是一句都没能听进去了。

    过了良久,李世民才回过神来,对侍卫吩咐道:“此事不得外传,你们去请诸位相国来此议事。”

    “喏。”侍卫门应了一声,四下散了开去。

    安排妥当的李世民才在这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年,他使劲的甩了甩头,对窦纶说道:“先随我进去等候。”

    “喏。”窦纶跟着李世民走进大殿。

    很快,陈叔达、萧瑀、豆卢宽、赵慈景、宇文士及、殷开山先后来到了崇教殿。当他们看到窦纶时,尽皆骇然色变,六人一如之前的李世民,已猜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各自就坐之后,李世民才让窦纶把雒县所发生的一切重新说了一遍。

    诸相听罢,尽皆默然不语。

    陈叔达沉默片刻之后,问道:“窦将军,老夫听了你的话,觉得杨侗有足够能力、有足够实力结束战斗,如果他真的想夺取雒县,就算娘尚囊没有出城作战,其实你们也坚守不住,可对?”

    “陈相国说的是事实。”窦纶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虽然说起来很丢人,要是他知道陈叔达这是印证什么,苦涩的点了点头:“杨侗要是真心夺城的话,他们在第一次使用大灯笼的时候,其实就可以把雒县拿下了。不、不、不,应该说是他们打败张长逊将军之后,就可以拿下兵力严重不足的雒县。”

    “但是杨侗却生生拖了半个月之久。”陈叔达面色变得更加凝重了,他向李世民说道:“殿下可还记得,杨侗兵围雒县之日,也是薛万均在巴西郡攻打李仲文、李高迁之日,与此同时,李靖在资阳压制侯君集、苏定方在遂宁进击张士贵,我们当时的目光都被吸引在这些地方。”

    “陈相国说得一点没错。”李世民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了。

    殷开山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失声道:“陈相国的是说杨侗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实目的是刘弘基大将军他们?”

    “杨侗之前真正意图并非在蜀郡之南,而是益北;只要打败刘弘基大将军,他就没有后顾之忧,甚至可以把更多隋军源源不断的调来蜀郡。如今杨侗忽然在雒县发威,只怕刘弘基大将军兵败、益北易主了。”陈叔达沉声说道:“至于巴西、新城、遂宁也不能说是顺带,但是在战略上,杨侗明显是以刘大将军为先,之后才是蜀中。也就是说,杨侗为首的各路隋军,很快就对各军发动最为猛烈的攻击。”

    分析到这一步,其实就算陈叔达不说,大家也知道杨侗这是想要一口气荡平李唐王朝,结束乱世。而这个局势,对在座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生死攸关之事。

    一连串不利变故令李世民头大如斗,他很也知道杨侗既然已经发难,就意味北方的战事平息了,肯定是隋军战胜了刘弘基。他忽然自嘲一笑:“隋军声势浩大,而杨侗居然步步推进,他真是瞧得起我们啊!我们是不是应该感到自豪才好?”

    众人听了这话,尽皆黯然无语。

    隋唐两朝实力相差巨大的实情,不仅仅是众所周知之事,而且也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情。杨侗要是愿意冒险的话,早就可以一统天下了,哪用得着等到今天?可是杨侗却没有这么做,他为了获得绝对的胜利,愣是让各路大军稳打稳扎、步步推进,这对隋朝固然是包赢不输的大好事,可是对于实力孱弱、苟延残喘的李唐王朝来说,却也失去了哪怕一点的可趁之机,只能按照隋朝的既定套路来打,而正面交锋却是唐朝无法承担的代价。

    这时窦纶提醒道:“殿下,隋朝的战法极像秦朝,每每攻城之时,先以弩阵压制,让人产生莫能防御之心,从而起到打压敌方士气的目的。等到战争到了差不多的时候,然后再利用骑兵突击,可以说,弩兵、骑兵是隋军最为犀利的两大军种。”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杨侗一直让能工巧匠改良弩弓,以财富、军功、爵位激励工匠推陈出新,据我所知,隋军现在除了威力强、射程远的手持连弩之外,还有随军行动的蜂窝车弩、攻城的破城弩、破军的破这弩,此之四弩,构成了隋军最为犀利的箭阵。但是这四种弩,除了有马车防护的车弩,其余三弩一旦到了雨天,就无法发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在雨天与隋军交战,获胜的机会要比晴天多。”

    众人相顾一眼,宇文士及问道:“殿下准备与隋军决战么?”

    “不错。”李世民点了点头。

    要是不决战的话,唐军就像现在这样一样,被隋军一支一支的歼灭,等他们打到成都城下的时候,唐军就打得一干二净了,还拿什么与之为敌?与其如此,倒不如像张士贵当初建议那样,把军队集中到一起,打场大决战。如果再等上一阵子,说不定他们所要面临的隋军会更多,压力也会更大。

    陈叔达说道:“若是如此,殿下有两事要准备,一是看好天气,二是寻找适合决战之地。”

    “何为适合决战之地?”萧瑀问道。

    陈叔达说道:“便是不利骑兵和弩兵发挥的地形,比如说不利弩箭直射的弯曲山道或山丘、不利骑兵驰骋的沼泽地。”

    “但是这样的地形,成都城郊有吗?”萧瑀闻言苦笑,这决战之地不但要能同时抵消隋军骑兵、箭阵优势的条件,还要在打仗的时候下大雨;首先满足了这三个条件,唐军才有获胜的一线希望,这样的条件本就极为苛刻难寻,而隋军又非傻子,怎么可能被唐军牵着鼻子走?难道他们不会目标明确的奔着成都城来?

    “没有,也要创造出来。”李世民当场拍板,对赵慈景吩咐道:“赵相国,趁隋军未至,你在成都城南、城北把这种地形找出来,如果没有,那就引水浇灌田地,以此作为成都保卫战的外围防线。”

    “喏。”赵慈景拱手应命。

    李世民又问道:“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豆卢宽说道:“殿下,成都不比雄关要塞,它是能够容纳百万人口的大城,需要防御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现有兵力兵力即使不出城去作战,通通在城内铺开防御,也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而隋军不单有攻城武器,还能从天上攻击城池,消除城池之利,一旦兵临城下,天上地下的隋军只须在城池四方同时作战,我们就守不住成都城。”

    李世民听了这话,心中为之一惊,急忙问道:“那依各位相国之见,现在如何是好?”

    豆卢宽躬身作答:“殿下,微臣认为应该立即把城内所有青壮募集起来,进行紧急训练,协助军队守城。”

    “此议甚好,但是城内恐怕没有多少青壮可以征用了……”李世民想了一想,又说道:“就劳烦豆卢相国负责募集青壮,兼任城防大总管,我会让庐江王李瑗从旁协助。”

    “微臣领命!”豆卢宽站起身来,躬身道。

    宇文士及亦是说道:“以杨侗如今之势,我军独力与之作战,怕是很难…依臣之见,殿下还需对现有各军进行适当的调整,尤其是荆王李孝恭,必须让他放下南诏一切事务,一刻都不敢耽误。”

    “传我的手谕,命李孝恭火速回援,从越巂郡进击眉山沈光军,胆敢再推诿耽误,严惩不殆。”说到这里,李世民一咬牙道:“再令侯君集、张士贵放弃资阳郡,由侯君集坐镇蜀郡平泉县,和隆山翟长孙联兵防御南部隋军,张士贵带兵回援成都。”

    “喏。”

    ……

    资阳安居县,发生在隋军大营之前的攻防战已经持续到了第三天,这一战,张士贵却是主动进攻的一方,李世民当天听从他的建议,派三万新兵入驻金渊县,为他成功的牵制了北方的苏定方部。于是他趁天降大雨,隋军箭阵无法发威,主动对薛万均发动猛烈的进攻。

    经过连续两天大规模进攻,今天的攻防战终于停止了,隋军大营之前尸骨如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损毁的投石车、云梯、巢车残骸亦是洒满营外,尽管张士贵付出巨大的代价,但隋军大营依然没能攻下。

    倾盆大雨固然令隋军箭阵无法发威,但大军连续不断奔走的营前空地,已经一片满是泥泞的湿滑淤泥地,给攻营唐军造成巨大麻烦,各种攻城器械几乎难以寸进,只得用木板在淤泥之上铺路,尽皆靠人力拖动,但目标也变得十分明确、显眼,营中的投石车轻易瞄准之后,石雨就朝着木板方向砸来,这使唐军进攻陷入极大不利。

    唐军的大营在营西十里外,密密麻麻的大帐延绵数里,此时中军大帐内。

    “隋军南下巴西这个举动说明北方战事平息了,肯定是隋军战胜了刘弘基将军,而杨侗又破了雒县,我们大唐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凶险。”眉头皱成一团的张士贵叹息道。

    今天唐军停止攻打的原因是他们接到一系列不利情报,先是斥候发现一支规模浩大的隋军骑兵正从巴西疾速南下,方向正是蜀郡和资阳。

    随即探子又发现苏定方进军金渊,元仁师怀疑杨侗是要袭取雒县,所以才让苏定方进行掩护,反过来牵制金渊唐军,结果一大早便接到李世民紧急手谕,命他们立刻回军,援救成都城。

    元仁师忧心忡忡对张士贵道:“大总管,这次我军尽皆在外作战,蜀郡兵力空虚,我就担心隋军攻克雒县,然后兵临成都城下,虽然那支杨侗为首的隋军看似佯攻,可他要是真的占领雒县,就会引发严重后果。”

    “成都城是我大唐帝都,肯定要回防。”张士贵给出了准确的答案,然后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但是现在的问题的我们已经和薛万均打到了一处,撤军说起来容易,但如果我们退兵,他极可能像头恶狼一样跟着我们,择机对我们下手。”

    “大总管所言极是。”元仁师十分认同张士贵的担心所在,薛万均这几天虽然躲在大营之内坚守不出,但是唐军如果主动退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连忙建议道:“大总管,要不我们现在趁道路湿滑,交相掩护着撤回蜀郡好了。”

    “以当今的路况,我们确实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彻彻底底的退回蜀郡,但我们要是这么做得干脆的话;薛万均极有可能带着隋军进驻资阳县,截断侯君集北上之路,这么一样,处于腹背受敌的侯君集必败无疑。”张士贵摇了摇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对元仁师说道:“先你先带辎重退回普慈城,我带主力断后,等侯君集退到资阳县,我们再一起退回蜀郡。”

    “卑职立刻带着辎重撤回普慈,大营这边就交给大总管了。”元仁师点了点头,这是最为稳妥的万全之策,目前也只好如此了。

    “谨防骑兵!”张士贵交待了一声,又说道:“另外多派斥候与侯君集联系,让他火速退回资阳县。”

    “卑职这就去安排。”元仁师应声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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