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整没有参与接下来的军议,以年老体衰、清点财资为由回府,与之离开的还有一些世家家主、世家代表,李渊通情达理的同意了,他也不指望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给出制胜良方。

    独孤整的马车在雨夜里疾速而行,忽明忽暗的灯火从车帘缝照在独孤整的脸上,使他枯瘦苍白的脸庞变得十分可怖,独孤整半躺半靠的斜坐在厚厚的毯子上,浑浊老眼时而闭上,时而奋然张开,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李唐糜烂局势独孤整心知肚明,也理解李渊难处,但李渊无赖、流氓的手段委实不可取,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无法回头了,只能跟着李唐一路走到底,若李渊换一种温和的,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大家也会好受一些,对李唐多少还会抱之以希望,但李渊在大殿玩那一手,着实太下作、太不符合帝王之道了。

    独孤整郁郁不乐,李渊近似强取豪夺的方式让他想到败亡的高士达、张金称、卢明月、翟让、朱粲、徐圆朗、刘武周这些逝去的草头王,这些靠强取豪夺起家、为生者,有哪个能走到最后?诚然,李渊并没有像草头王那般盘剥老百姓,但世家的血一旦让他抽干,老百姓难道逃得过敲骨吸髓的待遇么?

    如果李渊死在南阳就好了。这样李唐就能换上一个听得进良言的有为之君,带着李唐走出困境、走向辉煌,否则,李渊这个独断独行的独夫定把李唐见底的家底一一败光。

    蓦然,一个自心底涌起的念头,连独孤整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很快让他生生掐断,李渊是该死,但绝不是现在,一旦他战死,李唐将陷入群龙无首、诸王夺冠的乱局,这样只会加速李唐的灭亡。

    回想到如日中天,拥有独孤家血脉的杨侗,独孤整深为一叹。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看错两个人:一个是大力支持的李渊,唐军屡败隋军之手,早就动摇了独孤整对唐朝的信心,他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投资者,当他看到自己对李唐王朝的投资不仅不能带来收益,还让他滑落到破产边缘的时候,自然就很不高兴了;

    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看错的另一人是杨侗,但认真一想,他觉得不是杨侗,在他秘密策划推翻隋朝的时候,杨侗连毛头小子都不是,自然没有入自己法眼?怎么算得上看错人?他觉得自己另一人,其实是一直意图推倒的杨广。他现在才感觉到杨侗实质上是杨广首选继承人,并在暗中着重培养,鉴于当时糜烂局势,杨广为了保护这个优秀继承人,故意加以忽略,并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杨倓推到世人眼前,不仅为杨倓联姻裴氏,以获取关东士族支持,还取代了杨侗东都留守的位置。大家被杨广一连串的手段弄得眼花缭乱,再加上杨倓一直表现出众,是而坚信杨倓才是隋朝的继承人,而杨侗则彻底失去入主中枢之希望,但实际上,杨广并没有亏待杨侗,虽说他惨遭‘发配’,却带走囤积于洛阳的所有军资粮草,紫微宫奇珍异宝也搜刮一空,而这一切都是杨广下旨所致。只不过世人以为这是对有大功的杨侗的补偿。可杨侗胜利立足冀州之后,杨广对他是封赏不断,不但把临朔宫送给杨侗当王府,还封湛泸剑、七星龙渊剑为天子二剑,让杨侗以湛泸剑镇军、以七星龙渊慑政,到最后,更是把冀州、幽州、并州军政任免权给了杨侗,赐予他先斩后奏之权……杨广这不是对继承人的支持、培养又是什么?只是大家都有先入为主之念,被杨倓这个挡箭牌迷糊了。

    再有一个细节,也是杨侗才是杨广首选之人有力佐证,那就是杨广对三个孙儿的不同安排:皇长孙杨倓一直呆在杨广身边,美其名曰:培养,换而言之,其实是杨广不给杨倓接触地方军政、拉帮结伙的机会;杨侑留守长安、坐镇关中,的确也是培养锻炼,但别忘了,辅佐杨侑的头号大臣是卫玄,而杨侗却是卫玄的孙女婿,这完全是让卫玄死死看着杨侑,帮助孙女婿制约杨侑的发展。

    至于辅佐杨侗的人,元文都是关陇集团代表、韦津是关陇士族代表、卢楚是关东士族代表、皇甫无逸是寒门代表、段达是军中代表……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历和背景,这些人俨然组成一个完整‘小朝廷’,身为各个势力的首领,杨侗需要左右逢源,平衡各方势力,这不正是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么?也就是说,杨广对杨侗培养表面上是放任自流,但其实是让他招贤纳士,自成一个体系。事实证明,杨侗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杨广,施政纲领跳不出杨广消灭关陇集团、抹除士族特权、扶持寒门这三大核心思想,只不过杨侗更为激进,却也符合青出于蓝而青于蓝的惯例。

    到如今,独孤整觉得杨侗不过是顺着杨广所铺之路行走而已,当然,杨侗的出色也是不容置疑的。也在某些时候,独孤整怀疑杨广假死埋名,甘做杨侗身边一片不起眼的绿叶,因为谁都没有看到杨广真正死在江都宫大火之中,而江都宫是杨广下旨建造,有什么机关暗道十分正常,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泡制他们关陇世家方面,杨侗卓有成效,比杨广做得更出色、更狠。

    一念至此,独孤整长长一叹。

    举族支持李渊推翻隋朝、建立一统天下的新王朝,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如今的局势,他既为李唐命运担忧,更多则是为独孤一族的未来担忧,生怕兴盛近百年的家庭倒在自己手中,这样实在无颜面对死去的父亲,以及破例将家族委托给他的这个最小弟弟的诸多逝去兄长了。

    如果他年轻二十,不,只要再年轻十年,孤独整都有信心和杨侗斗上一斗,但现在不行了。他年老体衰,精力早已无法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是以在年前卸下独孤家主重担,正式将独孤澄推向了前台,但国事家事的种种不利,你让他如何能够安安心心的安享晚年?

    他一直关注时局,知道南方萧铣休养生息、厚积薄发,他知道窦建德苦守青州三郡,做临死着的挣扎;也知道杜伏威、林士弘、沈法兴、李子通的所作所为;更知道李密有图谋江南之雄心,相较以上其他诸侯,李密有头脑、有眼光、有手腕、有实力,升则飞腾于九天之上,驾南国半壁江山以御北方强敌。

    独孤整觉得自己不能在李唐这棵一树上吊死,就算他再怎么支持李唐,也要给独孤家找条出路,何况,李唐的前景着实让他不看好了。多方下注也是独孤家的传统,父亲独孤信不就是这样的吗?自己不过是延续这个传统而已。

    ……

    “老家主!到了!”

    就在独孤整思索到了对策之时,马车已缓缓停止,侍卫轻声禀报。

    “好!”独孤整长长的吁了口气,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发现在自己思索之间,天光大亮。心情狂舞多天的大雨也终于变得稀稀拉拉了。

    “天意还在李唐这边啊!”想到大军今日出征,连续多日的大雨忽然就有了停止之兆,独孤整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对李渊有诸多不满不假,也准备和李密接触,不过他还是希望李唐很赢,不止是在李唐投入太多,还因李唐是亲外甥、亲家的江山,李唐赢了,独孤家继续荣耀,与之相比,李密是态度不明的外人,靠不住的。

    独孤整摇头阻止了撑伞奔来的一名家仆,在霏霏细雨中登上台阶,看了一眼打扫院中积水的家人们,淡淡开口:“家主来了么?”

    这里是独孤氏的家主府,也是独孤整以前的府邸,他卸下家主之位后就让了出来,不过独孤澄并不入住,以示对老家主的尊重、尊敬。

    “家主卯时已至!正在书房看书,请老家主随我来。”那名门房管家带着独孤整匆匆向府内走去。

    独孤澄许是听人通报,在他们到了后院时,已于院门前等候,行礼见面过后,叔侄二人也不多作寒暄,一前一后深有默契的步入书房。

    独孤澄很自觉的让独孤整坐上主位,自己坐在了下首,在这位小叔面前,他从来不摆家主的架子,能够成为大家族家主者,自然不是无法无天的二世祖,相反,他们为人谦逊有礼、尊师重道、敬重长辈,除非长辈倚老卖老,触犯到他的利益,这除了品行好,也是给族人、给后辈树立良好的榜样。

    一名侍女端茶盘进来,待独孤整润了喉咙,独孤澄忧心忡忡的开口:“七叔,朝堂上商议得如何了?”

    独孤澄一直在经营家族,便没有在李唐王朝任职,虽有爵位、虚职在身,却也一直没有参与早朝、商议国事。

    独孤震冷笑:“皇帝决定搜刮襄阳可战之兵,凑足十万数,供其驱使。”

    独孤澄吃了一惊:“这样襄阳就没有可战之兵了,如果我军在前方战事不利,陷入僵持局面,薛万均自上洛上津沿着甲水河谷兴兵,避开重兵把守的武关、外武关,强攻淅阳勋乡,直扑襄阳而来,襄阳拿什么抵挡?更严重的是薛万均要是兵行险招,沿甲水攻下西城郡丰利之后,打穿内部空虚的房陵全郡,最后占据巴东秭归,那荆蜀便被隋军一刀两断,陷入首尾不能相连的困境,到时想退入巴蜀都不行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就算皇帝想不到,难道上千文武就没人看穿?”

    “嘿嘿!”独孤整晒然一笑:“你不觉匪夷所思吗?”

    独孤澄稍一沉思,恍然道:“七叔是说,皇帝不放心留守帝都、主管军事的李德良、窦轨,故而将可战之兵尽皆带走?”

    “皇帝本就看重军权,因此各大势力主将不是李世民、李元吉、李孝恭、李神通、李德良、李道宗这些李氏宗亲,就是柴绍、冯少师等驸马,甚至他连宗亲也不放心,从这次东征便能看出,李渊始终在大局上控制着整个军队,尽管这所谓的大局导致李孝恭全军覆没,但李渊手段不错,将责任甩给了李孝恭……如今东征失败不说,还惹火烧身,把战火烧到了国内,李唐王朝处境相当不妙。皇帝担心自己出征之际,手握军权的人在这个时候生出异心,故而罔顾国情,抽光了襄阳可战之兵!”说到这里,独孤整不太确定的猜测道:“我怀疑皇帝早有亲征之心。”

    “何以见得?”

    “我也不敢肯定!”独孤整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我是从太子驰援晋王的举动猜出来的,太子没有领兵的经验不说,且跟晋王有皇座之争,难道皇帝就不担心太子吭害晋王吗?可他依旧这么做,这说明皇帝对军方相当不满,而‘朝廷过于干涉军事’的声音,非但没有让皇帝放下军权,还触怒了他,让他生出直接掌控军队之志。而御驾亲征是一个夺军权的最好借口,但他又不放心身在帝都的太子,是以把太子支走。”

    独孤澄倒吸一口冷气:“若是正如七叔之言,他连几个儿子都不信,那他还信谁?”

    “他只信他自己。”独孤整下了断言后,回顾道:“这或许跟他个人经历有关吧。继任唐国公爵位时,皇帝不到十岁,若非文帝和文献皇后喜爱,哪轮到他啊?尽管如此,可他在李家的处境其实很不好,长期受制、受辱于族中长者,这也养成了他十分谨慎性格。”

    独孤澄沉默了片刻,道:“七叔认为我族希望在何处?”

    “我觉得李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们不妨和李密暗中接触一下,如果李密能我们满意,我们可以让藏在南方的力量给予他支持!如果他占据南国半壁江山,即便不能击溃杨侗,自保也是有余,从此天下再现南北对峙之势,我们到关键时刻,可以效仿东晋士族的衣冠南渡,迁往南方休养生息。我认为现在即可到江都、东宁置办一些产业,你以为呢?”在家族重大决策方面,独孤整一直很给这个新家主的面子,还把自己的一些良策归功于对方,努力帮助独孤澄树立家主权威,使家大业大的独孤氏波澜不兴的实现了新旧交替。

    “我觉得可行!”独孤澄点了点头,微笑道:“我这里有一个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要跟七叔说。”

    “你说!”

    “布在邺城家族子弟以最快的速度传来了一个消息,此事若是为真,我们以后或许不用南渡。”

    “都什么时候了,还东拉西扯的?”见侄子卖弄关子,独孤整极为不满的瞪了一眼。

    独孤澄微微激动的说道:“韦氏家主韦匡伯对隋朝不死心,让次子韦思齐常驻邺城,不断游说隋朝韦太后,以及尚书中仆射韦云起……然韦思齐屡屡碰壁,不说韦太后,便是韦云起的面也见不了……”

    这是公正的秘密,并不稀罕,诸多世家探子专门盯着此子,独孤氏也不例外,一听侄儿说到这里,独孤整便知道必有下文。

    只听独孤澄接着说道:“消息上说:韦云起忽然在深夜接见韦思齐,并带他进入神武宫,韦思齐悄悄返回住地后,表现得相当激动……我认为代表韦氏的韦思齐成功了。”

    独孤整双眼闪闪发光:“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独孤澄点了点头,半信半疑的说道:“可杨侗把天下世家当成敌人,并一路打压至今,七叔认为他会改变么?改变的初衷又是什么?”

    “杨侗起家之始,关陇世家支持李渊、关东世家支持杨倓,南方士族分散四周,杨侗深知自己再卖好,也没办法得到世家力量,既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在世家身上?于是他孤注一掷,全面倒向寒门,当上了寒门领袖,天下寒士的支持…让他成就今天的霸业…但今时不同以往……正如柴绍说的那般:杨侗分兵四处,后续乏力,才采取了稳健的攻势,这与他以往风格严重不同。他不能败、不敢败,处境同样是骑虎难下,他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打好这场统一天下之战。再说了,就算现在的世家全部让他歼灭干净,他麾下那些文武重臣,几十年后也会成长为一个个世家豪门。”

    独孤整见独孤澄若有所思,继续道:“我始终认为不懂得妥协的人成不了大气候,杨侗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之前的处境不妙,需要高喊一些口号拉拢人才,如今大势在握,他准备做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了。只是他表现得相当谨慎,生怕寒了麾下臣子之心,这才让韦太后出面!”

    “我们又该找谁?太皇太后、两宫太后,还是皇后?”独孤澄苦笑。

    “这倒是个问题!”独孤整也有点头疼了起来,通过韦思齐一事来看,杨侗明显不想出面,所以让韦思齐走后—宫路线,若是傻兮兮的找错人,以至于坏了杨侗的大计,那独孤氏完全就是在干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事情。

    苦思良久,独孤整猛然想到一人,抬头道:“记得你和房玄龄同游凉州,相互欣赏,房玄龄深得杨侗信重,如今更是中原方面的重要人物之一,你干脆去洛阳探探口风。对了,据说房玄龄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但眼光极高,所以至今只有正妻一人,你不妨从族中挑十名最出色的歌姬一并带去。”

    “行!”独孤澄想了想,也认为房玄龄是个突破口,也觉得送美女很合理,虽说‘吃醋’一案轰动天下,但他是不信的……这年头,哪个有出息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看看人家杨侗,几千美女予求予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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