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

    这两个岁数,是生命里的坎,过去了,后面洪福齐天;过不去,一辈子到此为止。

    老夫子今年八十四,宋仁贵今年七十三,两人都没跨过这道坎。

    刚过正月十五,一场龙卷风,刮倒了宋家财的三间破屋子。幸好宋家财在外打麻将,宋立鑫在上学,倒是没有出什么事。

    但是老麻子宋仁贵在家里卧床,没有受伤,却受了惊吓,病情更加严重了。

    房子倒了,后面的一间猪圈和一间厕所,却完好无损。

    宋家财请了几个匠人,在隔壁人家的山墙上,搭了一个小棚子,自己带着儿子住。他老叔呢,被安排在后面的猪圈里。

    振华很头大,去镇里反映,想给宋家财弄点钱,帮他盖三间小砖瓦结构。镇里也答应了,但是拨款没这么快,说要等到夏天。

    结果,刚刚正月二十,宋仁贵走了。

    振华怜悯宋家财的困难,送了一百块人情钱,顺便问问可有要帮忙的。

    宋家已经没了家,乡亲们就站在院子里,议论纷纷。

    宋仁贵躺在凉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脸上蒙着黄表纸。人常说,最凄惨的是无儿无女,死了以后停尸望屋梁。可是宋仁贵死了,却露天停尸,连屋梁也没得望!

    振华叹气,问宋家财:“宋三伯,是什么时候走的?”

    宋家财抓抓头皮,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下半夜吧?我昨晚打麻将回来,是十一点,还听见我老叔在猪圈里哼,那时候风大,估计他是有点冷……”

    “你!”振华真的想把宋家财当场掐死在这里!

    宋家财却不知道振华的怒意,叹气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老叔,我得给他养老送终啊。现在,就是火化费和棺材钱,是个大头,我有些为难。棺材要买多大的呢,十三元,还是十四料?我还在想……”

    十三元,指的是十三根完整的木头,构成一副棺材;十四料,是七根木头从中锯开,革成一副棺材。

    振华忍住怒火,挥手道:“火化费不用你给,村上给你开证明,当成五保户,免费火化;既然是火化,棺材也就免了,火葬场有两百块的骨灰盒,买一个就行!省点钱,留着以后给宋立鑫读书!”

    宋家财挥手大叫:“那怎么行?别人都有棺材,我老叔怎么能没棺材?我是他侄子,那就是他儿子,我要对他负责!”

    “活着不孝,死了把爷娘叫!”振华忍无可忍,当胸一拳打了过去,咬牙切齿地说道:

    “现在用黄金给你老叔做一副棺材也没用!昨夜里,你听见他在猪圈里哼的时候,给他倒一杯热水,他死了也闭眼!”

    宋家财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振华转过身,擦了擦眼泪,去办公室盖章开证明,联系殡仪馆,安排宋仁贵火化的事。

    宋仁贵落土后的第三天,振华听周国明说起,老夫子危险了,肺气肿严重,加上心脏衰竭,从城里医院转回了家。

    振华大吃一惊,急忙去大姚庄看望老夫子。

    按理说,看望病人要赶在上午。但是振华担心老夫子忽然就走了,也不讲究了,半下午就去看望。

    老夫子躺在床上,已经是弥留状态。

    振华凑上前,轻声喊道:“姚夫子,老夫子,我是振华,我来看你了。”

    喊了好几声,老夫子这才睁开眼,呆呆地看着振华。

    振华心酸,握着老夫子的手,安慰道:“老夫子,你安心养病,马上天气暖和了,你也就好了。”

    老夫子终于认出了振华,手掌微微用力,嘴巴一张一合,微弱的声音传来:“要读书……要有读书的声音,要有学校……”

    “放心吧老夫子,我们有学校,我们东湾村有学校,有读书的声音!”振华自然明白老夫子要说什么,不由得落泪。

    “要读书,要有读书的声音……”老夫子闭上眼睛,却依旧在念叨。

    老夫子的大儿子姚天刚走过来,把振华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谢谢振华关心,我爹,是自己要求回来的,他说一定要死在东湾村。医生也说了,多个脏器衰竭,实在难以治疗……唉。如果能治疗,我不缺钱。”

    振华点点头,叹气道:“老人家八十四,也是难得的高寿了。”

    姚天刚苦笑,又说道:“你是书记,工作忙,就先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望老爷子。”

    “好,老夫子真的老了,第一时间通知我。”振华说道。

    皖中的风俗,上年纪的人,死了不说死了,说老了。

    姚天刚点头,送振华出门。

    当天夜里,振华没睡好,夜里醒来几次,侧耳听着大姚庄方向的动静。一夜里没听见炮仗声,振华知道,老夫子还活着。因为家乡有规矩,老人过世以后,家里人先放一挂鞭炮,通知村里人。

    洗脸刷牙过后,振华匆匆去看老夫子。

    老夫子还没咽气,两眼似睁非睁,散发出暗淡昏黄的光芒,嘴唇还在微微开合,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姚天刚和弟弟都黑着眼圈,说道:“昨晚上我们守了一夜,昨晚八点钟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不出话了,喊他他也不知道答应,滴水不进。本以为夜里过不去,没想到,还熬到了现在……”

    振华歪着脑袋,耳朵凑在老夫子的唇边,仔细听他说什么。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老夫子的发声,振华似乎总能听见老夫子在说‘读书、读书’……

    姚天刚哽咽,凑在老爷子的耳边,大声说道:“爹,你老人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放不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子没给你安排好啊?有什么放不下的,你说呀!”

    满屋子的人都哭了,一片抽泣声。

    振华想了想,忽然转身出门,奔向了学校。

    齐红霞正在上课,教二年级的学生。

    “红霞别上课了,集中学校所有的学生,跟我走,去老夫子的窗前读书!”振华冲进课堂,红着眼睛说道。

    红霞一愣,问清楚情况以后,急忙吹哨子,集合了一二年级的学生,排队前往大姚庄。

    这时候的东湾小学,三年级也没了,只有一二年级,加起来三十多个学生。

    振华带队,把孩子们带到老夫子的窗前,对红霞说道:“红霞,带着孩子们读书,大声读书!”

    红霞迟疑着问:“振华哥,读……什么?读哪一课?”

    “随便……就春眠吧。”振华说道。

    红霞点点头,带着学生们大声朗读:“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红霞大声朗读。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当郎朗书声传进屋里的时候,老夫子的双眼猛地睁大,发出了有生以来最亮的光。

    然后,这一束光慢慢暗淡,慢慢熄灭。

    “爹——”

    姚天刚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吼道:“我爹老了,我爹老了!”

    振华一直站在窗外,泪流满面。

    东湾村,从此再无老夫子。

    红霞也哭得泣不成声,说道:“老夫子是好人,这两年教师节,我们民办教师没有礼物,都是老夫子用自己的钱,买礼物送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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