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辽东巡抚衙门里,辽东巡抚方一藻和朝廷督饷郎中袁枢,以及宁前兵备道邱民仰、辽东分巡道张斗,也在传递着阅看杨振等人送回来的捷报。

    “巡抚大人!这个杨振的胆子,可着实是太大了点儿!那个暂编宁远先遣营不过才六百来人,就是加上了觉华岛水师营的那点选锋,他就敢领着硬攻直取鞑子的大营!?”

    宁前兵备道邱民仰,拿着那封杨振等人签字画押的军前捷报,一边儿摇着头,一边儿说着话:

    “若是其他辽东诸军看到这份捷报,知道杨振这个先遣营的作为,宁不羞愧至死乎?!同为卫所营兵混杂,同为朝廷官军将士,杨振就敢这么做,其他人兵马多他十倍,却又为何不敢?!”

    说到这里,邱民仰一脸忧愤,并顺手将拿着的杨振捷报递给了分巡道张斗,然后接着又说道:

    “我看,就是这里出了问题!根本还在这里!”

    邱民仰说着话,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使劲怼了怼,然后继续说道:

    “说到底,就是缺了一颗公忠体国之心,就是缺了一颗同舟共济之心,就是缺了一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誓死报效之心啊!”

    邱民仰情绪激动地说完了这些话,巡抚衙门的二堂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寂静之中。

    这个时候,张斗也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杨振等人派船送回的捷报。

    辽东巡抚方一藻见状,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随即说道:“邱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今日咱们不论别的,就说说先遣营的捷报!杨振遣人送回的捷报,现下你们也都看了!今日清晨收到捷报之后,我也已经命人誊抄了一份,送去了祖总镇那里!现在把大家找来,就是说说如何向朝廷报捷的事情!”

    说到这里,巡抚方一藻看了看在座的这几位辽东的文官,似乎在琢磨着怎么开口,只见他斟酌了一下,就继续说道:“我先谈谈我的看法!总的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朝廷盼望辽东捷报,早已如同大旱之盼甘霖,已经盼了多少日了!

    “今天,咱们辽东终于有了一个捷报,照理说,这是好事,应该照直呈报。只是眼下老夫还是有点拿捏不准。那么到底,咱们是再等等,稳一稳再说,还是尽快向京师报捷,以慰君父之忧,诸位皆是朝廷遴选、陛下任命之辽左栋梁,今天就一起拿个主意吧!”

    巡抚方一藻并不单纯是京师朝堂上的御史出身,在来辽东之前,他也在宣府等边镇任过职务,知道边镇一些边军将领们在报功表功这件事情上上下其手的那些猫腻,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所以,这一回,他一开始拿到杨振的捷报之时,跟邱民仰的反应差不多,那真是前所未有的欣喜若狂。

    这样的狂喜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可是短暂的狂喜过去之后,再细细品味捷报之中的细节,一连串的疑问就开始在他的心底滋生了。

    为什么别人都不敢去做的事情,杨振敢去做?为什么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杨振却能做到?

    特别是,为什么捷报里说斩获那么多,又是击毙鞑子固山贝子洛托,又是击毙至少两千鞑子,但却没有一颗鞑子首级随船送来?!

    巡抚方一藻并不是不希望看到杨振取得这样的大捷,相反,这一回,杨振是他亲自从关内带到宁远来的,杨振能够当上宁远副将,也是他受命出任辽东巡抚之后一力力争下来的结果。

    若说现在辽东的这些高官大将之中有谁最希望杨振取得这样的大捷,那肯定非他方一藻莫属了!

    可是,他还是担心,或者更准确地说,面对这样出乎意料的捷报,短暂的狂喜过后,他的心底深处是惧怕!

    他惧怕杨振是在讳败为胜,是在用随口编造的谎言欺骗他!

    惧怕这个随他上任并且是他在辽东唯一可以信任的将领辜负了他的信任!

    惧怕杨振这个看起来血性耿直的年轻将领,内底里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大奸大恶!

    归根结底,巡抚方一藻惧怕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或者只是一个假象。

    而且,他越是迫切地渴望它是真的,同时也就越是强烈地惧怕它是假的。

    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从此以后,他方一藻就算是在辽东站稳了脚跟,以后青云直上也是小事一桩;可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从此以后,他方一藻可就要身败名裂、坠入深渊了!

    方一藻问了话以后,暂时有点冷场,因为大家刚看了捷报,正在兴头上,还没有来得及去分析其中的真假利害呢。

    不过方一藻这一问,却也直接把大家拉回到了严峻的现实之中,不管是第一时间看到这个捷报的袁进,还是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都皱起了眉头,重新思考起这件事来。

    方一藻知道这个事情不是小事,也不催促他们,只是自顾自地端起茶碗品着茶,仿佛茶水的苦涩,能够让他遏制住借此一鸣惊人的冲动。

    朝中文官,没有人敢来辽东,可是他方一藻来了。

    对他的仕途来说,来辽东绝对是一场冒险,可是他还是来了,在他的心底里面,其实就是想要借此做出一番大事,以便达到一鸣惊人、出将入相的目的。

    只是来了辽东之后,他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尤其是祖大寿的态度不冷不热,让他把握不准,要想靠祖大寿麾下现在已经俨然自成一体的祖家军,充当他入阁拜相的垫脚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因着各种不如意,本来已经有一些感到心灰意冷的方一藻,在今天早上意外接到了杨振的捷报,就在那片刻之间,已经即将熄灭了的雄心壮志之火,立刻就又熊熊燃烧了起来,渴望入阁拜相的火苗子,蹭蹭蹭蹭地直往上冒。

    ——你祖大寿不愿做我入阁拜相的垫脚石,没关系,不是还有一个杨振呢吗?这不是已经有了一封现成的捷报了吗?杨振所部要是真的烧了鞑子围城大军的粮草,鞑子兵马越多,他们岂不是就要退得越快?松锦之围,或许就此一下子就解了也说不定啊!?可就是不知道杨振的这个捷报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啊?!

    这就是巡抚方一藻端着茶碗,看着大家的时候,心里真正所想的东西。

    良久之后,还是袁枢率先打破了巡抚衙门二堂议事厅里的寂静,只听他说道:“抚院大人!杨振为人忠勤本分,其捷报或许包含了虚夸的成分,但是,其所说事项皆清楚明白,白纸黑字,生动朴实,看了起来令人有历历在目之感!若是全然作伪,以其一赳赳武夫,恐怕也做不到这点!”

    说到这里,袁枢停顿了片刻,继而接着说道:“跟随杨振先遣营北上,帮着转运粮草军需的水师营守备官袁进,乃是先父当年在登莱任上的亲卫,这一次派船回来呈递捷报的同时,也让人给下官带了口信!说其亲历了炸开鞑子大营、火烧鞑子粮草的夜袭之战,并言先遣营捷报句句属实!——”

    袁枢说完这些话,看见巡抚方一藻和另外两位辽东文官都在盯着自己,于是咳嗽两下,清了清有点紧的嗓子,接着说道:

    “这些私底下带来的口信,其可信程度自然不如真凭实据!不过,以下官对先父这个亲卫的了解,他让人私下带来的口信,却也足以作为旁证,以供巡抚大人参考决断了!”

    袁枢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因为袁进让人随船给他带来的可不是口信,而是另一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签字画押的书面信件。

    信里,袁进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杨振的赞赏,也实实在在地记述了他们攻打鞑子粮草大营的经过。

    虽然袁进对于先遣营最后上报的斩获和战果存有较大的疑问,但是就袁进本人参与了的那些事件而言,他向袁枢如实报告了事件的原貌。

    所以,袁枢与在座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相信自己掌握了杨振捷报背后的基本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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