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淮安,已是三月末尾,河段上下起了滂沱大雨,远远望去沿河两岸山麓都浸在一片水汽之中。

    哗啦啦

    雨水浇在甲板,船舱里,红怜撑着下巴,有些出神的望去窗外铅青色的雨幕,安静的舱室,响着沙沙的笔尖游走过宣纸的轻微声响,书生抬了抬笔,放去砚上沾了沾,看去床边的背影,拿起宣纸吹去上面未干的墨汁。

    “红怜,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没有。”女子撑着下巴,头也没回,眼睛望着外面,一眨不眨的回了句,“好不容易坐船,却下这么大的雨,想出去又怕别人看见,身上没淋湿啊好无趣啊,还不如回画里待在。”

    陆良生只是笑笑,不说话,看着纸上勾勒的图形,拿过毛笔继续描出地势细节,添上曾经打听过的地名。

    自杭州出来,便已在当年杨广修的南方大运河航线上,这样的暴雨天里,河道宽敞,十多丈的河道里,有不少船只过往,遇上相熟的,还在甲板上与对面相错而过的船家打声招呼。

    过去的两岸地势平坦处能见不少小小的码头,停靠着许多人家吃饭的小船,延伸而上,茫茫水汽里勾勒出村子乡镇的轮廓在视野里展开。

    船舱隔音并不算好,嘈嘈杂杂能听到隔壁的话语声,红怜闷闷的转过身来,凑近那边小桌前的书生,探头看了眼纸上画出的轮廓,歪了一下脑袋。

    “公子,这是地图?是哪里的?”

    “极西之地。”

    陆良生依靠记忆将自己当年走过的地方一一画下来,知道红怜没去过,指着一些地方,讲起有趣的事。

    “这里当年被大圣托着船丢到了这,一下来,满满当当的全是黑色的人,除了牙齿和脚底板,没有一处不是黑的,天一黑,就看到影影绰绰的全是影子晃动,瞧不见人,之前那艘船估计都还在那里。”

    “真有那么黑吗?”

    饶是以前听过,但眼下从陆良生口中听一遍,红怜仍觉得有趣,接上话,指着书生刚才指的地方不远,“我记得,公子你说过,这里附近还有成群长着黑白斑纹的马匹,就是有些矮,骑不了。”

    “嗯,还有脖子很长很长的野兽,站在地上,不用垫脚,就能吃到树上的叶子,身上斑斑点点的,有些像花豹的皮毛,可惜白长那么大个儿了,结果是吃素的。”

    说起当年西行之路,自然有颇多乐趣,不过书架里的蛤蟆道人却是没兴趣,哗哗的雨声夹杂男女说笑的声音,盖着被褥睡在书架小隔间,传出轻微的鼾声,偶尔挠了挠肚皮,蹭两下脚蹼,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不久,出了淮安,入东平、济阴两郡河段,下了整整一夜,加上一个上午的暴雨才堪堪收住,阴云游散,阳光照下甲板,躲雨的船客才纷纷出来,站在甲板上晒会儿阳光,或就在附近下了船去往别处。

    船只重新起航,陆良生走在船上悠转了一圈,大多船客各自站在一起,或沉默的看着水面出神,或与同伴低声说笑两句,引来旁人注目。

    走了一阵,陆良生让红怜隐着身形自己玩去,随意靠去船舷栅栏,拿过一随意翻看。

    “这位公子,坐船还是当心点,要是遇上个礁石、湍流,当心掉进水里。”

    陆良生抬起脸,就看到船家拿着一葫芦灌了口酒水,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不由跟着笑了笑,拍拍栅栏。

    “船家的船结实,在下可不担心,再说,这运河宽敞,当年修筑,怕是何地的礁石都给挪走了,哪里能遇上这种事。”

    “那可不一定,万一遇上何地的大王八,把船掀翻了呢?”

    船公开着玩笑说了句,目光投去河段上,笑道:“不过公子也是说了句实在话,当年要是陛下没修这河,哪有南北如此繁荣的盛景,光是每日从这条运河来往的船只,就有数百艘,什比陆路又舒坦,又节省时间,顺带捎些船客,还能赚上一笔,偶尔遇上非良家女子,嘿嘿这跑船啊,值呢!嘶这么凉飕飕的。”

    船公摸了摸后颈,抬头看了下天,一旁的陆良生干笑两声,旁人看不到的画面之中,红怜阴测测的站在老头旁边,袅绕阴气,示意了一个眼色,女子这才飘然离开。

    “咦?怎么又不冷了,这艳阳天的,还真是怪事,对了,公子这是去往何处?我这船只到河间郡。”

    “到四口关下船。”

    “去万佛寺拜佛?那里山水不错,去年得闲的时候,老朽去寺里拜过佛祖。”

    说话交谈的话语随着船只往北渐行渐远,过得两日,驶过武阳郡后,河船在四口关码头停下,不止陆良生,也有几个买卖的商贩,从底部船舱取过老驴后,与那船公拱手辞别,拉着缰绳往东南而行,之前有来过两三次,路径熟悉,也就不再从旁人口中打探。

    咚

    远远横卧如佛陀的延绵山势,钟声悠远回荡山麓间,越过白鹭点过的河水,陆良生牵着老驴步入山脚下,悠远厚重的钟声里,焚香袅绕山腰,形成薄薄一层的烟雾,古寺山脚下,摊位遍布青砖小道两侧,茶肆伙计吆喝与嘈杂混在一起。

    “上山不知茶精贵,呆坐半山空喊累走过路过的客官,上山先喝茶,佛祖都会多看两眼啊。”

    “上山挑货,十文一件,不计重量!”

    “我分文不取,每日只挑十次!”

    陡然的声音里,不少游客将那人唤住,将手中上山的东西交给对方,引来一片挑夫的叫骂。

    “懂不懂规矩,你不收钱,让我们怎么活?!”

    “干脆,等他下来,收拾一顿!”

    也有年老一些的挑夫,打断他们话语,挥了挥手手中棒子。

    “哎哎,你几个刚来这边讨活?那位可是不要分文,在这里已经挑了七八年货了,上山的主持都说他是善心善举,你们还想在这里讨口饭吃,把嘴闭好点!”

    蜿蜒石阶上,陆良生听到下方嘈杂的动静,回头看去一眼,那身上、手上挂满东西的身影轻巧的走了上来,越过这边时,正好与陆良生视线对上,瞬间愣了一下,连忙将脸垂下,加快了脚步,惹得后面的客人追在后面叫唤。

    “你等等,别走那么快,想累死我啊!”

    这时,红怜的话语在书架里响起:“公子,怎么不走了?”

    “这就走。”

    陆良生看着已经跑远的身影,笑着回了声,继续前行,走过悬在万佛窟的铁索桥,碎石铺砌的路上,穿过两边茂盛的松林,红墙黑瓦的寺庙露出了宏伟。

    佛寺之中青烟袅袅,行人游客络绎不绝的庙门外,一个青衣胖僧拿着扫帚正扫去石阶上的落叶,陆良生走去,朝对方拱手见礼。

    “在下陆良生,不知法净大”

    那僧人抬头,圆圆大脸,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令得陆良生愣了一下,话语顿时停下,胖僧人松开扫帚指去自己。

    “不认,识贫僧了?到那,边坐着,等我扫,完再跟,你说话。”

    呃

    陆良生自诩端详了一番,除了些许老态,还真是法净和尚,牵着老驴坐去老松下方石凳,看着肥硕的身子紧绷僧袍,忍不住笑了起来。

    “法净大师,这是怎的当起知客僧了?还说吃的太多,又要被庙里赶出去独自修行?”

    胖大的和尚,也已经五十有余,额头上多了不少皱纹,瞥了瞥那边书生,停了下手,撑着扫帚回头。

    “二十年不见,陆国师倒是学会奚落人了。”

    严肃的神色陡然一展,脸上露出笑容,哈哈大笑起来,那边,陆良生也跟着笑出声,伸手请了对方一起过来坐下。

    香客往来,山门前老松下,书生,胖和尚对坐,显得自然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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