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之地是商家在梧州的分号,等他们寻过去,却扑了个空。

    分号的伙计告诉他们来晚了一步,商家车队已因故提前半日出发,留下话说如果有姓罗或姓华的人找来,请其加速行进赶上车队。

    车队带着辎重,速度不会太快,一行人马上出城追赶。

    尽管快马加鞭,但当天是赶不上了,等到入夜,罗洗砚和薛稼依决定在一条大江边的树林里歇息半个时辰,然后再连夜赶路。

    当晚,月色明亮,夜凉如水,众人简单用了些吃食后,罗薛两人移步到靠江的空地,生起了篝火围坐。

    罗洗砚见薛稼依有些神不守舍,不时看向还处在昏迷之中的华澜庭,忍不住出言宽慰道:

    “妹妹不必担心,听说华老弟和商家交情匪浅,虽然在梧州城里才知道商家带队的不是外界以为的商晨曦商二爷和锦书大公子,但这次负责的二当家商驷爷和他的儿子商晨阳和我极为熟稔,他们主要负责商家在西北的生意,我请他们全力救治,必无问题。”

    薛稼依收回目光:“那感情好,怕就怕你那个酒肉朋友商晨阳和你一样沉迷酒色,没什么本事。”

    罗洗砚讪讪:“也不能这么说吧。阳少或许在势力上不如商老爷子一脉的商晨照和商晨曦两兄弟,但也因为不太得志,所以还是很奋发要强的,身边的能人不少,非一般世家纨绔可比。”

    薛稼依哼了一声:“狐朋狗友,一丘之貉,但愿如此。要是不行的话,本姑娘就另做打算。”

    罗洗砚被她奚落,心有不甘:“都说过了,他是他,我是我,哥哥可是出淤泥而不染,一心想要找一个灵魂伴侣的。”

    “是吗?你一个自己都没有灵魂的人,还奢望能有灵魂伴侣?”

    罗洗砚一怔,出奇地没有反驳,他当然知道薛稼依不是说他没有魂魄,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他是被薛稼依的这句话震到了。

    又想了想,终是不服气:“妹妹随口的一句话都好有哲理,哥哥佩服。确实,只有自己内在先拥有某种情趣,精神上有所归依,然后有共同志趣的人才会出现。”

    “不过,罗某也没那么差吧?琴棋书画、渔樵耕读,多少还是解得个中趣味的。”

    “好啊,那我亲自考较一下你,咱俩各以眼前景物吟咏几句。我先来。”

    薛稼依抬头望去,静夜水边,柳枝轻摇,月下江心,远远有一舟浮荡,一渔翁披蓑带笠,正闲坐垂钓独饮,似有歌声隐约传过来,于是吟道:

    “柳摇风静人钓月,月钓人静风摇柳。”

    良辰美景里,罗洗砚眼里并无美景,只有良辰,只有薛稼依,他见她正手捧一碗莲藕在吃,想起一诗,同样也是正反回文句: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藕丝长象征着恋人之间的情意绵绵,古乐府中常以藕谐音偶,以丝谐音思,藕节同心,象征情人的永好。

    “轻浮。轻薄。”薛稼依嘟嘴道,“要是澜庭醒着,就不会如此。”

    “他会怎样?”罗洗砚虽觉良辰瞬间变凉辰,仍痴迷地看着小嘴嘟起的薛稼依问道。

    “我猜,他会说那首应景的诗,意境绝美,豪迈中难掩孤寂——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罗洗砚这才把注意力放到江面上,恰逢一片乌云漂移遮住了明月,点头吟道:

    月黑见渔灯,

    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

    散作满河星。

    薛稼依轻叹一声:“聚是一轮月,散是满天星。人生,聚散无常啊。”

    罗洗砚知她担心华澜庭,继续安慰道:“别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薛稼依抢白道:“嗯嗯,比如你从讨厌变成了好讨厌。”

    言罢,她感到有些歉然:“罗兄,不好意思,心情不好,今晚说话冲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罗洗砚受宠若惊:“没事没事,朋友嘛,相互之间就应该分享与分担,让我们都达观些吧。”

    “你说,什么是真正的达观?”

    问出来后,薛稼依没等罗洗砚回答,接着道:“我师父说过,一件事情的正面和反面加在一起才是全面,所以达观就是悲观和乐观加在一起。人在悲观痛苦的现实面前应该乐观自强,在乐观顺遂的时候应该悲观思危。”

    罗洗砚:“令师必是一位智者。我一直没敢问,以妹妹你的年龄和修为,当出身名门或隐修宗门,不知是哪一家?”

    薛稼依摇摇头:“不是我不告诉你,一是师父不许我泄露有关宗门的事情,二是我……其实也不知道。”

    “要说是宗门,只有我和师父两人相依为命,师父从来也不提门派的名字和她的名讳。”

    “我们平时就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和普通村民比邻而居,偶尔会去到一个恍若与世隔绝的地宫,而且只要师父施法,环境转瞬即变。”

    “令师真乃神人也,叫人好生向往。问一下,你觉得你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父她嘛,是个很奇怪的人,话不多,有时候说出的话极富智慧和道理,有时候又前后矛盾,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经常有种幻觉,师父她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

    “她老人家有时候冷酷残忍,动辄灭门的事我都见过好几回,完全是视人命如草芥,恶魔一般;有时候又宅心仁厚,简直是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施粥舍饭,活菩萨一样。”

    “再比如说,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了好人坏人、好事坏事的观念,师父就会对我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好和坏之间是一个转换,换个时间和角度,同样一件事情,或者说任何一件事情,都会在价值判断上呈现出另一面的可能性。”

    “我似乎明白的时候,她又说这还是片面,所谓好的和坏的,它们是同时存在的。”

    “简单的区分好坏,也许是人们懒惰的自我保护行为,为了趋利避害而做出的粗暴判断。”

    “实际上,你心目中的坏人也会有很多好朋友,他也会真心帮助过别人,你认为的好人可能暗地里干了不少坏事,或者起码是想过很多龌龊事,只是没有胆量、机会和因缘做坏事而已。”

    “只以好坏来判断,会有很大的偶然性和片面性。”

    罗洗砚笑道:“这也好理解。我父亲说过看人看事要有全面的视角。人的眼睛长在鼻子上,只能看到眼前和余光扫到的的范围,马的眼睛长在两侧,就有更宽广的视野,什么蜻蜓和苍蝇的就更强了,它们的复眼几乎四面八方无死角。”

    “我们修道之士,就是要争取做到感知无所不在、无所不及。”

    薛稼依:“你那还是针对的现实世界,师父说全息是十方维度的——上下、前后、左右,还有过去与未来、生与死或者阴与阳。”

    “令师尊真是得道高人。”

    “我也这么认为,曾问她何为道,师父欲言又止后,告诉我她并没有得道,否则就不在这方世界里了。她说,道,是言语说不出来的。”

    “道是没有边界的。我们的世界如果是个大圈,语言就是里面的一个小圈。我们认知的边界几乎就是语言的边界,人想用小圈去丈量大圈,那是徒劳无功的,小圈以外的部分,在语言描述之外。”

    “但凡能说出来写下来的,就难免丢失和损耗信息,不是不想说,是根本说不出来。语言是单向性的,大部分人的头脑运转只接受单向运转,于是乎我们的世界观受制于我们语言表述的局限。然而很不巧,这种模式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唯一工具。”

    “师父就是这样的矛盾。她今天说:你问道于我,我只能不可言说地保持沉默,但第二天她又会说,道,虽不可言,但却是可以被感知到,并是可以检验的。”

    “道,可以心传,不能口授,可以有心得,而不可以目见。办法就是不断地经历和体验。”

    罗洗砚失笑:“这倒是应了佛家的学说,不断地在六道里转世轮回历劫,数不清的经历体验过后,建立起十方维度的全然的视角,然后就可以成佛或得道了,因为有了对一切都有了不好不坏的同情——基于同等情境的理解和悲悯。当然,我想也会有无奈吧。”

    “不过,我现在倒是对这种可以心传而不能口授的意境有所体悟。”

    “当你爱上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同时喜欢上对方的时候,语言上的我爱你,那只是最终的一种确认形式而已。”

    “在这之前,在没有说出这三个字之前,那种心心念念,那种心有灵犀,那种心心相印,那种心照不宣的状态,就叫做心传,我爱你就是口授。”

    “心传意会的状态,才是爱情最为美好最为美妙的时候……”

    薛稼依眨眨眼,正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忽然同时感觉到,身边躺着的华澜庭好像,动了,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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