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无觉中,二人已然来至悬崖之畔,方才那句‘与其亡命于奸邪之人的刃下,毋宁葬身崖底’的誓言现今久久回响于芝岚的心间。此时,后头的山崖呼啸着冷风,危寒的气息则灌注至二人的思绪里。

    再瞧去,眼前这位盛怒当头的天子似是暂且忘却了芝岚方才所言,一心想要除掉芝岚的他殊不知危殆早已悄然临至身侧,倘使他早些记起芝岚那预告般地警醒,兴许此时便也不敢轻易独身涉足于此。正是因为对芝岚的所作所为过于‘念兹在兹’,才致使这位隐忍功力深厚的天子抛下了占据其内心首位的战役。

    此时,芝岚的身后乃是断壁绝崖,如若不幸坠落,几乎谁人都难逃九死一生的命运。

    一至于此处,易之行的眸底当即闪现过奸黠的恶念,他渴念眼下那方断崖能捎走女子早该亡绝的性命,然而他死活也无法料想,芝岚其实亦在同时希图着身后的高崖能容纳自己的骸体。

    “奸人,朕今日必叫你死无全尸。”

    易之行的面目颇有些诡异,宛若地府中的鬼神,仅是瞧上一眼便能染上整年的余悸,可这幅面目却又这般真切地存在着,它确乎就是易之行的本来面目,只是鲜少袒露于人间罢了。

    “狗贼,你想叫我死无全尸?”芝岚冷笑着,旋即余光往身后短暂一瞥,继续讥诮道“就凭让我葬身这断崖?”

    似乎是在挑衅,又似乎是在试探,芝岚的心底怀揣着孤注一掷的隐秘。

    今刻,她不再对亡命惊惧的绝大缘由怕是因为这条亡命之道是自己择选的,更是自己主动奔赴的,既然一切皆已被自己妥善地制定好,且心底的夙愿必要在亡命的那一刻完成,芝岚也没什么好惊惧的了。

    “狗贼,这断崖你可事先估量过了?可能叫人摔个粉身碎骨?不如你替我试试先?如此我才能知晓你欲让我死无全尸的话究竟可否乃妄言啊。”

    芝岚唇畔惨恻的笑意让易之行如堕云雾,他实在不解事到如今这女子为何还能这般大言不惭地说些糊涂话,难道她当真还藏有绝世的功夫未曾显露吗?

    疑忌的天子深凝起眼前这位始终挂以寒笑的女子,不知怎的,他竟隐约在芝岚身上瞧见了自身模糊的影子,尽管二人所行之道相距甚远,但这二人的骨性却并无二致,至少在对待易之行这等令人唾弃的事物时,芝岚那毒辣的决心可全然不逊于易之行本身,且芝岚频频超乎其所料,她往往比天子所想的还要棘手难缠些,以致于如今易之行不得不将她尽快解决。

    许是天子忍耐眼前人神容中难以揣度的深意过久了,他并不喜欢蒙在鼓里的感觉,二话没说,他当即直袭断崖畔的芝岚而来,剑光凶猛劈下,女子奋力抵挡,两剑交锋之处摩出凌厉的火花,芝岚与易之行的眸光更在这一过程中互不相让地凶悍纠缠着。

    不知女子何处来的气力,她手中的利刃久久持衡着,并未从手中滑落,仍顽抗着男子驶下的攻势。

    然则,芝岚的笑意却愈发深刻了,她分明满额的冷汗,其身躯更是临至崩溃的边缘,此情此景下,她为何还能这般恣肆无忌地冷笑着呢?为何还不肯绽露出哪怕分毫的惊悸呢?为何这扬起的唇畔里正大光明地勾染起似能看穿一切的强者的通明感呢?她本该对自己的攻势抱以最深的胆寒啊!然而这记笑意里却无疑羼杂着必胜的信念,像是最终的胜果定要倒下她那一边似的。可真是该死啊……

    多疑的天子围困于芝岚莫名的冷笑之中,令其不快的讥诮内里,他愈发六神无主,理性宛若也在无穷的揣度中丧失了。

    可这正是芝岚想要的。

    终于,易之行陡时弃绝了兵器的攻势,转而以足横踢起眼前的女子来,那般横暴的架势,像是势欲踢开一个令其深恶痛绝的糟粕,使出的气力亦绝非是冲‘人’而来。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芝岚乍然弃了手中赖以苟活的利刃,转而将双手一把勾抱住易之行那宛若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的右足,左脚则遽然提去男子手中那把放松警惕的利刃,当即,盛怒下的易之行神容几近凝滞,而芝岚唇畔那始终挂起的被天子鄙弃的冷意终于猖獗至顶点。

    “陛下,我貌似说过我毋宁葬身崖底,只是这黄泉路上该有个体面人作陪才好。”

    易之行此生亦不会忘却今时今刻这现于眸底的诡异容颜,此时的芝岚像是从地府中爬上来的索命鬼,那双早已预知一切的双手正死命禁锢住一朝天子生还的可能。她确乎同自己的骨性浑然一致,为让敌人死于非命可谓无恶不作,誓不甘休,然而当易之行彻底意识到这一切时,说什么也无意了,横暴的气力一旦使出便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你这贱人!”

    不容分说,两人迅即坠下山崖,在即将陨身糜骨的过程中,无以否认,芝岚的确是惊惧的,然而每当思绪触及黄泉路上有天子作陪这一再无容人扭转的确凿事实,女子的心底竟陡然激荡起极端的亢奋与狂喜来。

    直至生命的最后关头,芝岚才彻底觉醒,原来向来沉静的自己竟是如此疯狂的非良之人。

    此时此刻,整个山崖里回荡的皆乃女子得逞的阴惨笑音……

    当燕祺终于从难缠的剑光中抽出身来赶至此处时,此方早已无了人影,呈现其双目之中的却只有两把横躺于断崖畔的刃光,他瞬即认出了其中一把利器的主人,此剑只乃天子所有。

    思绪及此,燕祺的内心陡时掠过一层沉痛的惊悸,但见他双目圆睁,眸光不可思议地移至断崖之下。

    “不……不可能……陛下他不会……”

    谙熟易之行的燕祺绝不会相信这般荒谬的揣度,仅是一个女子罢了,怎能招致来狠恶天子的亡命?要知奸黠的易之行可非易礼般愚钝的老朽之辈啊。

    然而眼下这两把无主利刃似乎又惨恻地描画出事实的模样,燕祺久久滞愣于原地,心扉好似被荒谬的现实与唯一兴起的揣度死命拉扯着,他倒咽着口水,光刃映射出他瞳孔里始终不下的惊愕。

    就在此事过后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远处竟传来了震荡山谷的马蹄音,新的兵卒呼嚎着抵至,手中持着危寒的刃光,而这打首的领兵者竟是易之行内心深处最不愿瞧见的蔡良。

    不得不说,老将与其麾下兵卒的抵至确乎在声势与军心上压倒了韦军,本是对开的战役如今皆因援兵的到场变得这占据上风者始终乃殷军一方。

    望着这白发苍颜的老将仍苟延着最后一丝余气,为自家甥男的身位豁命在前线,莫宏峰满脸的鄙弃昭然若揭,其实这一场战役并不一定会以失败告终,可这老头儿却偏要于此时来抢夺功劳,一心顾及着易之行天子之位的莫宏峰自是心不甘情不愿,可他殊不知他所挂念的‘温良’天子早已随着某位‘用心险恶’的女人共同坠赴至黄泉了。

    当余下诸人皆明晰此事时,早已是战役过后,直性子的莫宏峰当即大怒,但见他冲冠眦裂,头一个质问的便是蔡良。

    “你说你早不至晚不至偏于陛下失踪之时才现身于此,这未免过于巧合了些!老东西!说!你到底将陛下藏匿在何处?你同你家那处心积虑的甥男一般皆想置陛下于死地!莫以为老夫不知你们的阴谋!倘使陛下此回当真出了个三长两短,又或者说派出的兵卒迟迟未寻到陛下的身影,那定然是你伙同你那该死的甥男为之!”

    莫宏峰直言不讳,依他所见,堂堂天子怎的可能死于一女子之手,要么便是蔡良暗中设计陷害良君,却又蓄意栽赃旁人,要么便是芝岚一早便是六皇子手下之人,今时同蔡良里应外合才致现今局面。

    面对莫宏峰这番吹胡子瞪眼的诬害,那老将自是不服,便也当即反唇相讥。

    “莫宏峰!你简直信口雌黄!老夫本是一朝忠将,又怎的会陷害君上!今日老夫前来不过是为了能救陛下于水火,救殷国江山于水火!反而是你!老夫倒要讨问你不曾尽心护主周全的罪愆!君王失踪之时你又在何处?此罪你可担当得起!”

    蔡良果是高寿之人,几句话之间便已咳痰不下三次,然而那满面因怒而起的涨红却是真实的。

    “你这老东西!老夫方才自是忙着杀敌!倘使老夫知晓陛下将被你这奸人藏匿,老夫一早便斩杀你这老畜生!你怕是许久之前便同你那甥男一齐惦记上天子身下的宝位吧?”

    话音落,莫宏峰登时提起利刃便欲向眼前人袭来,身侧士卒连忙阻拦,才勉强阻遏了对峙的发生。

    “你!我蔡良问心无愧!”

    老将怒睁双瞳,苍颜之上显露出刚毅的痕迹,他颤栗着嗓音,像是在对天起誓。

    “哼!装腔作势!”

    无奈,莫宏峰是个死脑筋,执拗的思虑自没法滤过他人的言语,只见他鄙弃地拂了拂袖,那满身的骜桀愈发叫蔡良觉得自己的人格被一莽夫所辱没,他顷刻拔刃出鞘,坚韧的眸中充斥着威厉。

    “莫宏峰!士可杀不可辱!你不是要一战吗?好!那老夫今日便陪你战上一遭!”

    “战便战!老夫今日定叫你死无全尸!看你们还怎的觊觎陛下的宝座!”

    一侧的燕祺很是无奈,他连忙劝止二人,而对天子的忧虑则深深篆刻于他的眉宇中。

    “好了,两位将军,这不是你们二位争吵的时候,如今陛下生死未卜,还是先将陛下他寻到要紧。”

    “哼,如若要寻到陛下怕是得严刑拷供这位蔡将军吧?”

    “你!莫宏峰,我同你道了多少次了!陛下的失踪浑然与我无关,倘使你还想在此与我争执浪费寻人的时辰的话,那我便很难不怀疑你的居心了!”

    话刚落,莫宏峰顷然拔出剑刃,眸中满淬着杀意,他对易之行的忠诚乃是无法被任何人玷辱的,无论如何,今日招惹到他的人必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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