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下,民生凋敝,动荡如涟漪般推及四方,处处皆是杂沓的。

    也只有这深山穷林里才能为有心人捎来片刻的安谧,层层林叶掩蔽下的自然与世无争,沉静地坐落于与乱世无关之处。

    此处生长着千年苍树,万年植株,甚而还横躺着无意坠入此方安谧的骸体,仔细瞧之,那是人的骸体。

    如今,距离当日韦殷两国大战之夜已两日有余,这段时日里,无论派出的殷国兵卒怎的找寻,也找寻不到关于天子的任何踪形。朝堂上下乱作一团,而莫宏峰则死死咬住蔡良的罪愆不肯松口,亦有人提出让六皇子重返朝堂即刻登基的主张。后宫里,温妃终日以泪洗面,对待天子的情意天地可鉴。而民间则更有稀罕的传闻,说是这位新皇本就乃温良之辈,仁慈的性子禁不住皇家的纷争,因此才捏造出自己已逝的假象,那一夜,他其实是随着民间的娇娘归隐田园,从此不问世事,比翼齐飞了。

    总之,在易之行消匿的日子里,殷国好生不太平。

    时节渐渐入秋了,凉风习习,却叫人莫名舒爽,至少于芝岚这等生于秋,喜之秋的人而言,这天气则再适宜不过了。

    兴许正因如此吧,初秋的头一阵风拂来,女子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眸子。

    此时,文文莫莫倒映于昏厥两日的坠崖女子瞳孔里的乃是碧蓝的苍穹,欢愉的飞鸟,以及不远处的萧瑟山壑。

    骤时,一种还未回过神来的安逸直袭女子的心胸,可显然,此时绝非值得安逸的时辰,因为俯仰之间,芝岚便已浑然感知到身躯的极端痛苦以及乱世中的悉数惨痛记忆。

    仅仅须臾的功夫,女子方欲扬起的笑意顷刻无了行迹,像是本就不预备绽露在神容之上。

    下一刻,芝岚强忍着体内的剧痛徐徐侧了首,猛映眼帘的乃是这人世间最令其惊悸亦是最令其厌弃的脸孔,女子下意识地放大瞳孔,却在意识到此人基本已死无误之时舒缓了下来。

    瞧着眼前这张再无血色的矜贵面容,目睹着眼下这具满身猩红的骸体,芝岚竟比方才观望碧蓝苍穹时还要惬意,她不禁发出一声轻细的感喟。

    “哼,狗贼,可惜地府不要我,这黄泉路上您便自个儿走好吧。”

    发觉自己已然彻底逃脱出殷人的围剿,甚而还再杀一君之时,内心的狂喜才逐步被芝岚切实感受到,她忽而发觉自己这等小人物的命运也可以是这般走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时这位被疼痛裹挟着的‘重生’之人正欢愉地渴念着自己的‘后福’快些到临。

    乍现其脑海的乃是随璟的身影,她迫不及待想要归返人间寻到那男子了,更乃按捺不住想要告诉那男子自己仍还存活于世的惶急之意。

    这一刻,令易之行极为厌弃的笑意再度挂于芝岚的唇角,女子挣扎着爬起身,然而这无力以及浑身各处像是即将粉碎般的剧痛却偏叫她这一细微的起身动作变得万般艰险起来,她几乎花了一炷香的时辰才勉强爬起身且从一切钻心的痛楚中缓过神来。

    不能死,绝不能死,哪怕能比易之行多活一日也足矣。

    正是如此念头才支撑着芝岚从血迹中艰辛地起了身,亦正是对殷人的恨恶才致使芝岚敢于同易之行一齐丧命于山崖,在寻常人眼底,这绝对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妄念。

    东摇西摆的她似乎无法顺遂挪出一步,可赖以坚决的信念,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然而,当芝岚携着剧疼亢奋地迈出步足时,她方抬起须臾的右足便被某只乍然伸出的阴冷的手禁锢住了,正如当夜芝岚死命禁锢住易之行的右足一般,当时魇住易之行而来的命运与感受今时皆捉弄似地回馈于施恶者之身。

    莫名的寒凉陡袭心胸,一阵凛风掠过,芝岚愈发胆颤,狂喜终凝滞于唇角。

    “可惜,地……地府也不收容朕……”

    当嘶哑的嗓音混杂着秋风齐齐灌入女子的双耳,她的脚腕忽地一阵生疼,瞳仁放大的她始终未曾动弹分毫,这等因果报应来得实在迅即,简直超人所料。

    待芝岚彻底从那只遽然从身后伸出的凉手给予的惊悸中回过神来时,她才敢于冉冉转过首来,可这一过程却叫她的心脏卒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多么希图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象啊!

    然而,侥幸并未仅仅降至其一人之身,这份福祉同样到临于易之行的命运之上。

    此时,芝岚瞠目中散逸出的惊异与男子眸底固有的阴厉激撞着,二人对彼此的恨与恶一目了然,尤其是易之行眸中的凶光则更为昭彰显著。毕竟眼下的一切光景皆是芝岚所致,倘使死了便也罢了,问题是现今彼此都还活着,那今生的旧账必又得继续算下去了。

    芝岚曾一次次挑衅他的尊威,诬害不够,竟又不惜自己的性命将易之行拽入了鬼门关,这叫本就狭隘心肠的易之行如何容忍?

    因此今刻,男子那死命禁锢住女子脚腕的手所使出的气力实在迸发出一种势欲将

    其捏成碎末的凶险气势。

    “嘶~”

    芝岚当即轻唤着,方才她那对身躯剧疼的容忍与亢奋此时皆被易之行仍旧存活于世的现实碾碎得再无效应,然而易之行致使其足腕的生疼却令她顷然于惊悸中抽离。

    她再也不想见着这张能生人梦魇的可怖脸孔了。

    下一刻,但见芝岚玩命般地挣脱,易之行却迟迟不肯松手,眸光更不像一个气若游丝之人,它们羼杂着点点阴毒深刻地剜于芝岚的肌肤上,易之行绝对无法容忍杀害自己的凶手就此逃了去。

    “你放开我!你这该死的狗贼!”

    今时的芝岚其实已然力不可支了,能稳当地正立着便已是倾尽气力,又怎能奢图健步如飞地逃窜出这‘厉鬼’的手掌心呢?

    “放开我!你放开我!”

    危急之下,芝岚不挪步了,她干脆顺着男子的手势而去,径直将那被禁锢住的右足狠戾地踩踏于天子几近煞白的脸孔上,不得不说,这一践辱的行径,迸发出芝岚诸多的快感。

    “狗贼!这断崖深山便是你的葬身之处!只要我尚存一口气,你就莫想继续活下去!”

    女子的右足疯狂地蹂躏在天子的脸颊上,这还是天子头一遭领教如此深刻的羞辱,被人足践踏脸孔是谁人也没法容忍的辱没,更何况本就凶残的一国之君呢?芝岚又一次成功地激荡起易之行的气焰,而这番颇具冒险精神的行径最终导致羸弱的她被易之行一把拽下,伤处直撞岩石,新的血色汩汩流出。

    易之行那留下了女子足印的脸孔上终于绽露出得逞的奸黠,他大口喘着粗气,相较于芝岚,他的伤势的确严峻得多,甚而都没法挪动一下,好似躯骨都被断崖折腾得裂断开一样,但心底这份势必要同芝岚‘同生共死’的念头却与当夜抱持着同等想法的芝岚一般浓烈。

    此时,倒在一方血色里的女子,眸中无疑渍出了某种晶莹的东西,疼痛感在这之后猖獗地侵袭而来,哪怕只是轻微动弹一下,身躯那碎裂开的剜肝之疼便遽然腾涌而至,如此熬煎,终还是熬出了女子的泪珠。

    她只是默然吞泪,未让身侧的男子察觉一分一毫,晶莹在眼眶内滚烫翻腾,芝岚的身躯好似也随着疼痛感颤栗了起来。

    “奸……人,要么……你便带着朕一起走,要么你我二人……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这方深谷……”

    易之行纹丝不动,其实是没法动弹,他眸底的快意与容颜的惨白几乎云泥之别,好似一个仍存于人间,一个早已坠至地府。

    此言一落,天子身侧那同他一般动弹不得的芝岚登时咬紧了牙关,而其眸底本还打着转的泪珠蓦然因为易之行的话语变得顷刻冷凝了下来,坚韧在女子的双瞳中飞也般地掠过,就像易之行绝不容她得逞一般,芝岚亦定不让易之行遂愿。

    “狗贼,那便你我二人都别活着吧!”

    忿恨的词藻方一吐出,易之行的脸色再换了样儿,他实没料到此女竟这般执拗,无边的愤恚又一次荡激起来,男子的青筋遽然凸起。

    良久过后,芝岚迟迟不曾有妥协的倾向,她不发一言,仍困拘于‘同生共死’的执念当中,然而意识到自己游余的精力正被一点点消耗殆尽时,易之行却先行急促了起来。

    下一刻,为了求生,他暂且藏匿起对芝岚的恨恶,反而还提芝岚的生路出起了主意。

    “你……你将朕一齐带出去,带到有人家的地方,到时朕满身伤病……根本没法擒拿你,你……你大可趁机逃生,岂不是妙哉?”

    试探性的一问却让天子颜面尽失,他当即得到的乃是女子干脆利落的冷待。

    “狗贼,你休想活着。”

    女子言毕,易之行的脸孔上再迸青筋,可此回的他却禁忍住了,求生的意识继续占领高处。

    “朕允诺你……倘使朕最终能……能顺遂归于朝堂,朕便减轻你们荀国的赋税,让荀国子民过上……安生日子,如……如何?”

    此时羸弱的口吻中已羼杂入愠怒,却没料芝岚的冷待却更为干净利索,其神容里的固执甚而未曾有过半分的动摇。

    “狗贼,你必死。”

    就此,易之行再无放低尊严去同一险恶女人商量的余地,那些活生生凸起的筋脉暴涨着盛怒,天子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说道“好……好!你这奸人最好莫要再落入朕的手中,否则朕定……”

    还未待易之行将狠话放毕,芝岚则再以笃定的詈骂堵塞他的聒噪之口。

    “狗贼,你必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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