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日夜奔流。

    江畔。

    一处鹅卵石密布的滩涂上,一个黑黢黢的壮汉正诚惶诚恐地跪伏在一个穿着绣花华服的青年面前。

    那绣花华服的青年面容俊朗,只是此刻脸上满是不耐之色,忽地抬起一脚,将跪伏面前的壮汉踢翻在地,吐了口唾沫星子,“这点破事又来烦我,到时让那苍元山的人去了便是,滚滚滚,再敢来聒噪,老爷就烤了你吃肉。”

    那黑黢黢的壮汉从滩涂上挣扎着站起,丝毫不敢露出半点不满,反而像是得了准信,咧嘴嬉笑,又是冲着华服青年行了一礼,“公子见谅,公子见谅,是小人不是,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说着,转身走到江边纵身一跃,跳入到了江水之中,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响动,再不见踪影。

    “废物东西,隔三差五就来搅扰老爷的兴致。”绣花华服青年似乎怒气未消,又一脚踢飞了块鹅卵石,遥遥飞入前方的漫漫江水之中。

    忽而,在那绣花华服的青年身侧又多了一个飘忽的身影。獐头鼠目,弓腰耸肩,凑到了青年身边问道:“老爷,今夜去哪一家?”

    绣花华服的青年砸吧砸吧嘴,忽地嘿嘿邪笑了起来,“前几日孩儿们不是来报,说找着那白螺了。刚好那肥猪被赶了出去,那肥猪不走,老爷还真不好去那白中乡里。

    啧啧,白螺美人,世间罕有,当年那老不死的就想强纳,可惜被她跑了,嫁了个凡人,他架子端着不好理会,老爷今日正好前去见识见识。”

    “能被老爷宠幸是她的福分,只恐现在太老,入不得老爷的眼。”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又上前低声说了句。

    绣花华服的青年瞥了一眼那飘忽身影,再度笑了起来,“你这老鬼,身前就没享过福,哪里知道这徐娘半老,正是滋味,嘿嘿……嗯,回头老爷给你凝个实躯,也让你能去鬼压床,尝点甜头。”

    獐头鼠目的身影登时大喜过望,“奴婢半生在公门里为人捉刀,碌碌庸庸,得遇公子真是天大的服气。”

    “哈哈哈……”绣花华服的青年大笑一声,“不枉老爷随身带着你,就喜欢你这会说话的劲,可惜你生前没几斤肉,吃得老爷涨了一肚子的气。”

    “是是是,都怪奴婢生前没能吃出好肉,让老爷不自在了。”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又赶忙递上了话。

    “行了行了。”

    绣花华服的青年嘴角挂着淫笑,甩了甩袖子,须臾间,那獐头鼠目的声音就落入他袖中,再度消失不见。

    平地一阵黑风卷起,吹入滩涂边上的密林。

    ……

    青瓦白墙的七八间屋舍。

    其中一间房,正点着灯火。

    谢瑞和田氏两人围在桌前,相顾无语。

    桌上除了一盏油灯之外,还放着一个人头大的白螺壳。

    良久。

    谢瑞忽然起身,坐到田氏身边,抓住田氏的手掌,握在掌心,低声说道:“娘子,你我二人结发已二十余年,便是采文也娶了亲,一切当是无事。”

    田氏秀眉微蹙,明眸含泪,看了一眼谢瑞,声音低低道:“只恐连累了你和采文。”

    “娘子,你我夫妻一心,甘苦与共,哪能说什么连累。我谢瑞家贫无用,若非娘子,哪能有今日。”

    谢瑞伸手将田氏拥入怀中,又用手指替她抹了泪,轻声说道:“你还记得那时你我成亲不久,我曾有一次与你说帮乡人送信,去了五日么?”

    田氏微微抬头,略有疑惑地望向谢瑞。

    谢瑞露出浅笑,手捻着妇人的发丝,缓缓说道:“其实我当时并非是帮人送信,而是去了州府里探听消息,我还遇上了一个禁妖司的缇骑,他与我将,禁妖司镇压邪魅,可不害人的话他们却是不管的。

    你看这些年州府县里,更是少有禁妖司的人走动,我们肯定无事。方才那位裴道长是我们采文结识的,于你我二人也算有礼,不会为难我们夫妻二人。”

    “嗯。”田氏趴伏在丈夫怀中,又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相拥而坐,又过了不知多久,忽而田氏一下离开了谢瑞的怀抱,眼睛看向了窗外。

    “绮萝——”谢瑞见妻子的动作,忽然叫出了她昔日的闺名。

    田绮萝闻言,登时面上涌起一丝羞意,转过头将谢瑞按在座位上,“谢郎,且呆在房中,莫要出去。”

    说完,伸手拿起桌上的白螺壳,轻轻拂拭了一番,看着螺壳上的那一个大洞,一时又无声叹了口气。

    这白螺壳是她本命之物,坚硬无比,寻常手段其实都难以打破,可遇上了自家孩儿也是无奈,倒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念头转动间,田氏已然抱着白螺壳到了房门外。

    簌簌的夜风席卷,吹拂得远处枝叶乱颤,几片青瓦都跌落到了地上。

    房间内。

    陈素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意,忽然一下坐了起来。

    “哥哥——”

    陈素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忽然一下身体骤地绷紧,就见房间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一身绣花华服,头戴梳得齐整,模样俊朗,只是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这就叫上哥哥了,哈哈。”

    绣花华服的青年闻言大笑,又朝陈素所在走近了几分。

    陈素见到这骤然出现在房间内的青年,并不慌乱惊叫,像只狸猫似的弓身半蹲在床上,右手慢慢地摸到了床边放着的一把短刀。

    那短刀是杭九娘临别是送她的礼物,用的材料则是之前庞元生那三把碎裂了的环首直刀,虽然破法效果大为减弱,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但受过龙虎气蕴养,对于鬼魅精怪之属,依旧能够造成一点杀伤。

    于裴楚而言,这短刀效用基本不大,但陈素留着傍身却还可以。

    “嘁,竟是个小女娃。”

    绣花华服的青年走近之后,似看清了陈素的模样,忽然摇了摇头,“若再长上几年倒有可观,罢了罢了,老爷先去寻那白螺美人。”

    就在绣花华服的青年转身间,床上的陈素忽然轻喝一声,呛啷一下拔出刀来,暴起一刀劈砍向绣花华服青年的后背。

    绣花华服青年闻声方一回头,就见一道刀光劈了过来,神色大感诧异,似乎没料到一个小女娃敢朝他挥刀。

    不过,他也不慌忙,随意地抬起左手挡在身前,他一身筋骨皮肉刀枪难伤,量一个小女娃能有多少力气。

    只听刺啦一声,绣花华服青年衣袖破裂,人已腾腾腾地倒退了三四步远,再看向左臂,一道深几见骨的刀痕清晰无比。

    “贱婢焉敢伤我?”

    绣花华服青年看着手上的伤痕,勃然大怒,身体衣袍忽然无风自动,猛然一下到了陈素面前,随手一拍,砰地一声,陈素便整个人撞破窗户,跌到了院中。

    绣花华服青年跟着走到院中,就看到陈素躺在地上,似已昏死了过去,心中还恶意难平,又要走过去踢打一番。

    这时,忽然就见到一个白影从另外一间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着年约三十多的妇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白螺壳,不着粉黛,虽不及少女青春靓丽,但娉婷窈窕,自有一番风韵。

    绣花华服青年当即顿住了身形,眼里似闪着光一般,忘了手上的疼痛,叫了起来:“美人,白螺美人……”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家。”

    田绮萝冷着一张脸,身形微微绷紧,从房内走出后见到了倒在地上的陈素,心中已然连连大叫不妙。

    那绣花华服青年脚步似不受控制那妇人走了两步,忽有止住,上下看了看自身,好似在整理衣冠,又接着道:“白螺美人,小生姓李,名念三,美人可是知我来,特意前来与我相约。”

    田绮萝神色平静,又朝李念三走了两步,在两人相距不过十步远的时候,忽然脸色转冷,将手里的白螺举起,喊了一声:“收!”

    “收?”李念三听得此言似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忽地变了脸色,“贱妇,你敢暗算……”

    话未说完,那大白螺壳似产生了无形力量,宛如一道烟雾般,一下就将李念三给收到了白螺壳里。

    田绮萝又拿了一块昔年化为人身蜕下的螺盖封住螺壳口,另一手则死死按住了白螺壳破开的那个大洞。

    须臾间,那大白螺壳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隐约有呼喊之声。

    田绮萝盖着白螺壳破洞的那只手手掌,忽然指缝间有鲜血流了出来,似有东西不断地在里面打转。

    “啊!”田绮萝陡然痛呼出声,一道细长的黑影陡然从大白螺壳中飞起。她手里的大白螺壳掉在了地上,右手鲜血淋漓,手掌上竟是破了一个洞。

    那飞出的细长黑影迎风而长,落在地上,再度化为人形,却是全身衣物狼狈不堪的李念三,望着田氏怒目圆睁:“贱妇,竟敢暗算于我,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周遭再度平地起了一阵黑风,飞沙走石。

    李念三未曾受伤的右手高高举起,眨眼间就化成了尖锐无比的利爪,凭空朝着田绮萝抓了过去。

    只是方一伸手,忽然噗呲一声,再度响起。

    李念三连连后退,面目狰狞,似有妖魔之相。

    就见方才那个被他打飞出去的小女娃,不知何时突然站起,手里握着一把短刀,瞪着大眼睛地盯着他,面色毫无畏惧。

    陈素身怀一牛半之力,又有裴楚新得的道术“天罡护体”的“一炁保身符”护身,被李念三拍打的那一下,连层皮都未曾伤到。

    只是小姑娘机灵,假装昏死过去,本想等李念三靠近了再偷袭,没料到他被田绮萝吸引去了注意力。

    等李念三脱困再度发难,小姑娘抓住了时机,暴起伤敌。

    “娘子,娘子……”

    这时,谢瑞不知从哪拿了一把锄头,从里面赶了出来,大声呼喊。

    “娘,外间是怎么了?”

    “婆婆!”

    住在里间的谢采文夫妇也听得动静,高声叫着打开了房门。

    李念三看着左右受创的双臂,看着陈素和田绮萝隐有忌惮,万一田绮萝再把他收进白螺壳里,陈素又等在外面等他脱困时给他一刀,可就不妙了。

    一时心中有了怯意,又听得有诸多动静,恶狠狠道:“贱婢贱妇,你们且等着,我定要让你家宅不宁。”

    话音落下,人已然卷着一道黑风远远遁去。

    陈素持刀傲立在前,警惕地看着李念三随风遁走,已是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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