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子并未掩饰自己望去的目光,即便此时仍然沉浸在过往的悲痛之中,却还是有武将注意到了往他们身上看来的乔苒和裴卿卿。

    见她二人,那个注意到这里的武将不由一愣,随即便上前一步,与周世林说了一句,而后向她们这里指了过来。

    见到不远处的乔苒和裴卿卿,周世林也是一愣,他将手里祭扫的一袋纸钱交给旁人,同身边几个武将说了几句,而后指了指这一片墓碑,让他们继续祭扫,接着便自己迈步走了过来。

    “乔大人。”走过来的周世林朝她打了个招呼,扫了眼裴卿卿,道,“带小丫头过来祭扫啊!”

    可这话方才说出,还不等乔苒开口,他却突然“咦”了一声,而后诧异的看向她,道:“你几时认得这里的人了?那时候你还未出生吧!而且乔家的话世代经商,也与这里的人没有关系吧!”

    “确实如此。”难得见周世林不胡说八道一回,乔苒笑了笑,没有瞒他,道出了实情,“乌孙小族长的那个案子里头牵扯到了黄门侍郎葛怀素一家,我便来这里看看有没有葛家的故人。”

    案子的进展居然这么快!周世林听的有些茫然:才多久不见啊!先时同甄仕远去抓舞阳县主也没过去多久,现在居然查到什么黄门侍郎身上了。

    不过既然查黄门侍郎,怎会跑到这里来了?周世林迟疑了一刻,目光落到了她面前的墓碑上,在看到面前这座墓碑时,周世林愣住了。

    原因无他,同这里大多数刻着大大的朱红色故人姓名墓碑不同的是,这座墓碑上朱红色的名字上被人画了不少大叉的印子,似是对这墓碑的故人带着浓烈的恨意,画完大叉却又后悔的擦了去,擦去之后不久恨意又上心头便再次刻了上去,而后再次擦去。

    如是再三,画了擦、擦了画,以至于这朱红色的故人姓名之上遍布了划痕,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古怪和萧索。

    不过即便遍布了划痕,众人却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墓碑上的姓名。

    “葛洲郎。”周世林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下意识的念了出来。

    乔苒问周世林:“大督护可记得这个名字?”

    周世林摇头,看了她一眼道:“你也知晓,我又没有你那般好的记性,哪能记得那么多人的名字?再者说来,埋在这里的人都故去十几年了,便是有印象,除了身边亲近的、熟悉的,又能对多少人有印象?”

    周世林说着,蹲下身来,顺手拨开那几株竖着挡在墓碑前的杂草,对着墓碑上右下角比寻常墓碑小上不少的文字念了出来:“梧洲守将队长,唔,这职位不大,大抵就相当于军中五十夫长的职位吧!”

    这陵园里埋着的兵将中职位胜过这个葛洲郎的不知凡几,这个葛洲郎埋在其中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了。

    对于当年同匈奴的那一仗以及当年的旧事,亲历过的周世林显然是熟悉的:“梧州梧州,你莫以为听起来带个洲字就是大地方,实则不过是个小城,”周世林想了想,比划了一下,“同长安周边的咸阳县相比还小了一圈。这地方小到那一场仗结束之后,地方官员上报匈奴屠城时险些将梧州这个地方忽略了。梧州守将队长便是梧州这地方的城门守将。”

    原来是一座小城的守将,乔苒恍然。

    “匈奴人屠城时,殉职的城门守将不少,这葛洲郎估摸着也是其中一个。”周世林看向墓碑上葛洲郎的名字,眼角的余光瞥到插在坟头后歪歪斜斜眼看快要被风吹倒的树枝,他绕到坟头后扶正了树枝。

    生前只是个无名守将,死后却得他这个大督护亲手祭扫扶正,想来你也是高兴的吧!周世林对自己一向很有自信,认真的想着。

    扶正了树枝,顺便抓了把野草绕到墓碑前来擦了擦墓碑,周世林扔了手里的野草,直到他做完了这些,先时许久不曾言语的乔苒突然开口道。

    “大督护。”

    周世林“欸”了一声,看她。

    女孩子看着面前葛洲郎的墓碑,问他:“梧州这个地方在大楚与匈奴之战中可重要?”

    这话倒让周世林忍不住惊讶的看了眼女孩子,随即笑着欣喜道:“想不到乔大人你居然连打仗的事都懂,看来往后两军操练倒是可以请乔大人你在我后方坐镇,为我出谋划策了。”

    乔苒却并没有让周世林高兴多久,默了默,便断了他这个想法:“我不懂。”

    周世林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女孩子见状这才开口又道:“我虽不懂打仗的事情,不过想着我若是匈奴人,既为了屠城掳掠钱财,因着不知道大楚什么时候援兵会到,本着收获最大的原则,定是直奔最富足的城池而去,那些穷困的小地方不过穿城而过而已。毕竟大楚地大物博,匈奴想要完全占领不管人数还是各类兵粮都数十倍甚至上百倍千倍的大楚是不可能的。如此的话,自然是抢一波就跑,如梧州这样的小地方若非情况特殊,一般而言是不会特意驻足的。”

    这话说罢,周世林没有立刻出声,只是看着她,神情复杂而微妙。

    半晌之后,他才慢吞吞出声了:“看来你虽然不懂兵法打仗,对人心倒是看的透彻。你说的……”周世林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颇为感慨,“一点都不错。”

    当年匈奴人就是这般为之的。富足的抢,不富足的穿城而过,抢一波,听闻大军压进,先作试探,打得过便打,打不过就带着抢来的东西折回匈奴腹地。

    虽是所谓的匈奴王庭,正儿八经的匈奴王师,可论其行为同强盗没有什么两样。

    “至于要打梧州的理由你也没有说错。”周世林说道,“梧州虽小,可却是通往各大城池的要塞,他要去找肥羊必须穿梧州而过。”

    虽然不清楚当年梧州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想也知道,小小的梧州怎么可能挡得住匈奴铁骑?这个叫葛洲郎的守将估摸着就是那时候殉的职。

    乔苒垂眸看着面前的墓碑出神。

    周世林在一旁跺了跺脚,想了想,再次出声道:“虽说我不知道当年梧州发生了什么,可匈奴人并未在梧州大规模掳掠,几乎一破城就离开了,这等情况之下,撇去运气不好正撞上匈奴大部队被匈奴人顺手杀了的,想来这小地方还是有不少活口的。”

    乔苒听明白了周世林的意思。

    要知道梧州当年发生了什么?找个当年活下来的梧州百姓一问便知。

    眼看女孩子目光闪了闪,转身欲走,周世林却连忙叫住她道:“等等,我还没说完。你是想走一趟梧州或者请人走一趟梧州?”

    乔苒点头,对周世林坦言:“既然查到了梧州这条线,自然要继续查下去。”

    周世林却看着她,目光有些古怪,顿了片刻之后,他才开口道:“这个梧州现在没有了。”

    自古以来,不少城池都有过合并和拆散,有时候是因为突发的地动等天险而随之合并和拆散,有时候则为了便于州官管理,还有不少则是因为经历了一场仗下来,城里少了不少人,资源也贫瘠不再生长,便重新划分了城池。

    “梧州这个地方连着好几年大旱,”周世林对她解释道,“不知你留意过没有,每一年朝廷几乎都有北方干旱的消息。”

    这倒是!乔苒迟疑了一刻,微微点了点头。

    北方干旱,南方洪涝亦或雪灾的事每一年朝堂都会为此争执不休,即便甄仕远就在朝堂之上,也鲜少因这种事开口。

    毕竟大理寺连手头的案子都管理不及,自然没工夫掺和进六部衙门官员的争斗。

    “梧州那个地方不巧的很,就是多年干旱。原本就贫瘠的小城早就成了不毛之地,前两年当地官员上报城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之后经过朝廷讨论重新划分,梧州这个地方就没了。”周世林对这件事倒是清楚知晓的,“曾经的兵家要塞之地,我总是要关注一些的。如今的梧州城除了城池的断垣残壁之外早没什么人了。”

    “那梧州的百姓呢?”乔苒问周世林,“是被附近城池收留整合还是?”

    “流民。”周世林瞥了眼乔苒,一贯声音洪亮的他说起此事来声音突却然低了不少,似是有些感慨和怅然,“附近城池也未从当年被匈奴人屠城的阴影中恢复过来,亲眼目睹惨剧却无能为力生还的百姓时至如今还有不少一闭眼就能想起当年的情形,原本自给自足的小城,世代祖辈居住的屋宅被毁,积攒的粮食、财物被抢了个精光,即便有朝廷赈灾,却也不可能一夕之间重建。更何况梧州的百姓在城池完全成了不毛之地前就有不少人相继离开了祖辈生活的地方,是以到朝廷上报时,梧州当地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百姓了,多数成了流民前来大楚各地。当然,咱们长安也有不少。”

    同一方水土之下,生活境地却是截然不同,这一点周世林颇有感慨。即便自己早是靠双手便能撑起一片天的儿郎了,可随军经过那些贫瘠之地时总会生出些许无比复杂的情绪来,既觉得难过又庆幸自己生在大楚腹地繁华和平之地,如今更是就在八方来朝的长安城。

    从贫瘠之地离开,流浪成为流民的百姓将要去往何地?那些大城,如金陵、洛阳、长安这等地方显然是首选。繁华之地贵人遍布,不少贵人手头随意流出一点就够流民一家上下过好几年了。

    “你要找梧州流民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周世林想着对乔苒道,“城外流民发生群体打斗时便每每要出动城外的军队来镇压维持秩序,一来而去,军队里的人也早同那些流民混熟了,哪些个是梧州来的清楚的很。只要是同兵将有关的事,你只管到老子这里来找帮手就是了。”

    周世林说到这里忍不住扬了扬脖子,心中得意:毕竟在那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大老粗里头,想他周世林这样粗中有细的还是真不多见,是以,论人缘,他周世林自是极好的。

    这周世林虽然总是做出一些“惊人”的推理,可关键时候倒还真是鲜少掉链子,乔苒后退一步,郑重的朝他施了一礼,道:“多谢大督护。”

    “咳,不必这般客气。”周世林转过头去,一向厚如城墙的脸皮难得薄了一回,“毕竟这个案子事关真真公主,帮你也是帮我。”

    先前平庄姐姐的死便是因为真真公主,眼下好不容易有牵扯到真真公主的案子,他怎么能不帮忙?

    乔苒听罢,看着周世林却摇了摇头,而后苦笑道:“此事或许还当真没法将真真公主如何。”

    周世林闻言顿时不满的皱了皱眉,而后四下看了看,眼见除了裴卿卿那个小不点之外,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大老粗正在远处祭扫,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便压低了声音问她:“是因为陛下吗?我听说甄仕远先前将人关进大理寺,陛下把人接宫里去了。”

    这个人自然是指真真公主。

    “我倒是有些希望如此,”没想到女孩子却看着他认真道,“可是杀人偿命,大理寺寻找的是最直接的凶手,她应当不是。”

    “居然不是!”周世林闻言顿时失望不已。

    乔苒笑了笑,没有多言。说实话,她也挺失望的,可不是就是不是。年宴之后发生在乌孙人身上的事情与真真公主关系不大。

    这个案子真正的凶手多半与葛怀素、葛文等人有关了。至于葛家如此做的理由,或许还要从梧州当年城破中找到答案。

    案子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起来,之所以这么快找到了方向还要多亏那位崔九叔提醒。

    乔苒垂下眼睑,忍不住暗暗重复了一遍:崔家。

    听闻崔家那位崔司空心善,因着眉心一点朱砂痣被人称作“崔菩萨”,这位菩萨最看重的崔九叔又去寒山寺出过家,开口闭口“阿弥陀佛”,眼神总是怜悯的。先前崔家的错处方才席间他也告知了实情,没有隐瞒。之后,更是为她指出了葛洲郎的线索。

    怎么看,这崔家上下都是心善至极,可乔苒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崔家人总是本能的警惕。总觉得崔氏族人有些深不可测,他们知晓很多事,但大多数时候却冷眼旁观,如果真要说崔家是菩萨的话,那便是如同泥雕的菩萨一般不动声色,冷眼看着事情的发生,从不插手的面热心冷的菩萨了。

    哦,对了,平庄就算了,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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