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一定要喝。”从屋里传来的老大夫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感慨,“钱大人已经不在了,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秦束低低的声音传来,应了一声。

    乔苒脚步略略一顿,便走了进去。

    见她进来,正劝着秦束喝药的老大夫忙站了起来,不过大抵是起的太快,衣袍将一旁的药罐卷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乔……乔大人。”老大夫讪讪的喊了一声,双手拽住衣角,有些紧张

    乔苒看了眼不自在的老大夫,笑了笑,转而问秦束:“被城里的爆竹声惊醒了?”

    秦束点了点头,对老大夫道:“先下去吧,药我会记得喝的。”

    那老大夫这才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清晰的传入耳中。

    秦束看了眼含笑的女孩子,道:“林大夫原先是钱大人的旧识,难免有些念旧。”

    乔苒道:“念旧乃人之常情,无妨。”

    秦束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知道乔大人不会怪罪。”

    对于城里寻常的升斗小民而言,每日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有一份工钱不错的活计,能吃饱饭,赚上钱财,过上好日子才是他们关心的事。

    随着山西路脚下金矿、砂矿、煤矿、石漆这些大矿被发掘,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活计,以及山西路重回几洲要塞兴盛起的商队。

    山西路的好日子要来了,大家当然高兴。

    这等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去想那个已经死去的先任府尹了,作为顾念旧情的旧识,难免有些唏嘘。而且,钱大人的死还不是以英雄的行径死去的。

    曾经的一府之长,却落到这样无人知晓的田地,故人总是有些不忿的。

    “钱大人的事我等自会上奏朝廷,由陛下定夺。”乔苒说道,“秦将卫官放心。”

    秦束道:“乔大人的话,秦某自然是信的。”

    能在彼时局势未明时,放他出狱,自非寻常女子。

    寒暄至此,也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

    “我是在山脚的十里亭找到的钱大人,找到时钱大人已经死了。”说到这里,秦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钱大人那般厉害,我以为这世间当真没有什么地方是他有去无回的,却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再厉害的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与钱大人没什么交情的乔苒对此感触不深,便继续说了下去:“仵作说钱大人应当死前同人打斗过,乃是力竭遭了暗算。”

    秦束摇了摇头,再次叹了一声:“钱大人已经死了,自也没什么话留给秦某,不过,”他说着摸向自己的腰间,摸索了片刻之后,从腰间的暗袋中摸出一物放入她的手中。

    “这是我找到钱大人时他手里捏的东西,捏的很紧,我好不容易才将钱大人的手掰开,却发现是枚棋子。”

    秦束不懂下棋,手里的也不是日常所见的黑白围棋,而是扁圆木所作的棋子,棋子上刻着一个字——卒。

    “是象棋。”乔苒看向自己的掌心,关于象棋的传闻很多,有传闻起始神农氏、黄帝这等传说中的人物的,也有传是源自楚汉项刘争霸之时的。

    不管怎么说,象棋是早就有了,只可惜的是在如今的大楚民间,象棋并不盛行,极少有人玩象棋的。

    秦束哦了一声,有些意外,道:“乔大人果然博学。”

    乔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不是博学,只是生在后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知识,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已。

    “这个棋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乔苒说道,“是最普通的兵卒的意思,不过……”女孩子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片刻之后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向门外走去,“我要去看看钱大人的尸体。”

    秦束愣了一愣,端起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而后起身跟了上去。

    ……

    停放尸体的冰窖乔苒是第二次进去了,上一次进去是为了古将军和赵大人,这一次,却是为了钱大人。

    她心里暗叹了一声,有些感慨,抬头便看到了站在冰窖外红着眼的仵作。

    是这山西路的仵作,想来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的手下看到钱大人的尸体,即便知晓这是他要做的事,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抹了抹眼泪。

    之前的验尸报告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乔大人。”仵作上前道,“可是验尸结果有什么问题?”

    乔苒摇头,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很有可能的事。”

    所以急匆匆的趁着还没结案,钱大人的尸体尚能辨认只是赶来了。

    口鼻蒙上白布推门而入,冰窖扑面而来的寒气激的她打了个寒噤,乔苒向停在冰窖正中的停尸台走去。

    生前再如何好看亦或者再如何了不得的人物死后都是一样的,会慢慢腐败成一具白骨。仵作撇过头去,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忍再看。

    “大人的死很清楚,就是一箭正中心肺……”即便不忍再看,有些事情,还是要他这个做仵作的来说的。

    乔苒嗯了一声,上前将钱大人的手抬了起来,手上一层厚厚的薄茧。

    “钱大人擅用右手?”

    仵作和秦束怔了一怔,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却还是道了声“是”。

    “那他执棋子的就是左手了。”乔苒说着走向钱大人的另一侧,而后将钱大人的手抬了起来,正对众人。

    手掌手指皆有伤痕,男人嘛,手里有点伤不奇怪的,尤其似钱大人这种习武之人更是如此。

    “许是打斗时留下的。”对钱大人手上这些伤痕,仵作并不意外,他亲自验的尸,这些伤痕自然不会遗漏。

    “没有致命之处。”仵作说道,“只是寻常的擦划伤。”

    女孩子没有说话,只是歪着头对着手掌手指上的伤痕顿了片刻之后,忽地捏着钱大人的手,微微拢了起来。

    这样一拢,擦划伤愈发明显。

    划横交错的伤痕间,秦束脸色顿变:“有字!”

    不,不对!说是字也不是字,正中是个米字,只是米字的四周被方框框了起来,瞧着古怪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工整。

    仵作也一下子白了脸:“我……我竟犯下如此失误……”他因验尸的本事被钱大人提拔,也一直自信自己的本事虽比不上京城大理寺那位封仵作,但在一众州府间也是排的上号的。

    尸体是能说话的,这是所有仵作公认的,也是让他深信不疑的。

    可此时钱大人就躺在他的面前,如此明显的提示,他却根本没有发现,若不是眼前这位大理寺的乔大人……仵作掩面而泣,待到将来百年之后,他要以何面目去见钱大人?

    “不是你的错。”秦束倒吸了一口凉气,双唇紧抿,“是我。”

    捏着棋子的钱大人的手是他亲自掰开的,若不是掰开,仵作兴许一早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碰到此事的是乔大人。这一刻,他心里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庆幸。

    下一刻,便见女孩子放下了钱大人的手,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底已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她道。

    是明白了什么吗?秦束有些惊讶。

    ……

    “我也不擅下象棋,不过却知道象棋的棋盘上只有一处是这样的米字格的。”走出冰窖的那一刻,女孩子转身向他望来。

    日光落在女孩子的脸上,不复先前的晦暗,转为清晰。

    “那是将棋呆的地方,如今却让兵卒置身其间。”女孩子说道,“钱大人要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有细作已混入长安,万事小心。

    乔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果然,这才是周世林口中那个厉害的钱大人吧!

    或许是不巧,她所见到的钱大人英明只在他人口中,倒是因为自负而白白破坏了她的计划,光这一点,就让她着实喜欢不起来了。

    至于周世林口中的厉害,不是亲身体会到,确实着实很难感同身受。

    她先前对钱大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直到此时,看到他留下的提示,乔苒才真正的感受到了几分钱大人自负之外的本事。

    选了鲜少有人懂的象棋,用指甲快速的在掌心间划出一个米字格。

    钱大人是力竭而亡的,足可见在死前面临的必然是极其凶险的打斗,就在这样的打斗间还能用指甲在掌心快速的划出字来。

    临死求生是人的本能,那等时候还那般冷静,这位钱大人倒是有几分配得上周世林的不忿了。

    “只这一点,倒真叫我对他有几分佩服了。”乔苒感慨了一声,看向秦束,郑重的向他施了一礼。

    突如其来的施礼让秦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待到反应过来,又忙上前搀扶。

    女孩子却已经起身了:“若没有秦将卫官将钱大人带回来,这个消息也根本不会传到我的手中。”

    秦束听的沉默了一刻,道:“若没有乔大人当机立断,对秦某的信任,秦某也不可能出的了山西路的大牢。”

    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了。

    钱大人传回来的消息很重要,但这期间,甚至如果不是仵作于心不忍对钱大人伤口一一清洗干净,也不可能看到如此清晰的字。

    此时再想起来,真是一环一环,环环相扣,终于传到了看得懂消息的人的手中。

    “我想,钱大人是真的错了。”秦束沉默了片刻,忽地低头自顾自的笑了,“做事光靠一个人,果然再厉害也不行。”

    ……

    “合作。”一身灰扑扑的短衫就已足够文雅清俊的年轻人换了一身衣袍之后更是出众,就连一旁偷偷端着水盆擦拭桌椅的侍婢也时不时的往这里望来。

    周世林搓了搓鼻子,视线落到了年轻人衣角上绣的兰草图纹。

    男为悦己者容,他今儿是见识到了。

    “我便知道乔小姐不会错过我的消息的,我们的合作不会有问题。”年轻人笑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眉眼间是溢于言表的欣喜。

    “黎大人,与您有婚约的原小姐已经先一步回长安了,”有人站出来挡在了他和女孩子的中间,含笑看着他,道,“我等还有些杂事要处理,为解黎大人相思之情,盘缠已经收拾好了,您今日就可以回长安,早日见到原小姐。”

    一点也不意外,张解站了出来,“含蓄”地表示他黎兆是有未婚妻的人,不要离别人的心上人太近。

    周世林、白郅钧还有什么时候都不忘带着点心的裴卿卿坐在长廊上,旁观着眼前这一出即将上演的好戏。

    “婚约是假的。”黎兆也毫不客气,一开口就戳破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契书在众人面前展开,道,“名字是黎大人,这京城里的黎大人可有好几个,没说是我。”

    这一手看的一旁看戏的周世林、白郅钧和裴卿卿目瞪口呆: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随身带着婚契,见人展示的人!

    “别的不说,听闻礼部就有个黎大人已入古稀之年了,这可不一定是我。”黎兆说着将契书收了起来,又认真的看向众人,解释道,“再者说,我若当真与原小姐有个什么,当时坠崖原小姐怎的连找都不找我?”

    当务之急是这件事要先解决了。

    张解笑了笑,语气淡淡:“难怪你在山头明明一早得知了如何解决官兵中蛊的事,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透露。”

    山上灵泉水养了解蛊的蛊虫,黎兆早知此事了。

    一个对坠崖的“未婚夫”不管不顾,一个看着“未婚妻”为救人白白放了几个月的血,真是好一个“夫妻情深”。

    黎兆恍若未闻,只继续笑看着乔苒道:“乔小姐,我当真没有想到你也会来山西路,知晓你来之后总算是叫我松了口气!”

    女孩子含笑点头:“都是陛下旨意,我等奉命而行罢了。”

    “不一起来,却能一起回去,这是不是也算殊途同归?”黎兆又欢喜道。

    乔苒顿了顿,再次笑着点了点头。

    这真是……

    裴卿卿重重的咬了口团子,道:“这人也不知道尴尬!真不知道他作甚总盯着乔小姐?”

    “是啊,我听闻这个姓黎的后生很受裴相爷器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人也生得好,怎的偏偏就看上了她?”对此,周世林也很是费解。

    他着实想不通这些年轻后生一个两个的怎的都会看上这样的女子。

    虽说这个女子确实生的不错,可长安那等地方又岂是缺美人的地方?那些温柔小意、知书达理的女子不好吗?怎的偏偏就喜欢像她这样的?

    想到乔大人这样的,这往后难得若是有了别的心思……这简直太可怕了!周世林伸手拭了拭额上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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