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是一个传奇,哪怕算上其晚年在雪海关的连番败仗使得野人入了关,也依旧无法完全否定其这一生的精彩。

    而传奇的出现,总是需要垫脚石的,也,总是需要衬托的。

    司徒雷的发家之地,就在镇南关。

    这个一开始不被看重的庶子,在镇南关靠着对楚人的连场胜利,积累了丰厚的军功和威望,这才得以重回颖都去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们在庙堂斗争中一决雌雄。

    镇南关所对应的,正是楚人的上谷郡,这里,也是楚人和司徒家曾经数次交锋的战场,因为战事频繁的原因,上谷郡的人口以及各行各业,都不算发达,很多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荒凉。

    不仅仅是晋人杀进来要掳掠他们,楚军出征时,也会频繁地征调当地百姓为大军服务,这种敌我双方的双重剥削之下,上谷郡还能富饶起来那才叫真见鬼了呢。

    原本,在楚人拿下镇南关同时一路青鸾军入晋之时,上谷郡的百姓可谓是喜极而泣,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受战事纷繁之苦,作为边境百姓的他们也能摇身一变享受一下腹地百姓的待遇了。

    谁知前线战败消息传来,前期颓势战败的燕人,忽然将野人击溃,又将玉盘城攻陷,最后,燕人兵马兵锋直指镇南关。

    燕楚大战的一触即发,这种氛围,彻底打蔫儿了上谷郡百姓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和热情。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

    在这座开在驿道旁的客栈里,老板在没精打采地敲着算盘,伙计靠在那里打着盹儿。

    客栈里不是没客人,但客栈里的客人,也一样是这种情绪。

    朝廷下令征粮,支援前方大军。

    为了省事和节约成本,采用了以盐引换粮食的方式,意思就是鼓励楚国的商贾们从各地采购粮食再组织运输过来,到边关后你交粮食朝廷就给你盐引,等于是给了你一定份额的卖盐资格。

    这自然吸引来了很多的商贾组织商队运粮过来,但当大家辛辛苦苦拉了粮过来时,朝廷却忽然变卦了? 原本说好的盐引? 一下子掉了近四成,同时剩下的六成里? 还得加上其他东西去填充。

    好家伙? 这样一来,这些商贾们刨除了成本后? 居然还变成净亏的!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楚国名义上盐铁是专卖的? 但实际上? 各地大贵族在封地里,其实有着盐铁的自我开发权,甚至有些还能私自铸钱。

    楚国朝廷刚刚从夺嫡之乱中恢复过来,一番内耗后国库里本就空虚? 户部米尚书本就是想用这个法子来降低朝廷对前线支援的压力? 但户部划拨的盐引,名义上是朝廷的盐场,但实际上却大部分是大贵族封地之内的。

    这下子贵族们不干了,马上开始鼓噪,迫于压力? 户部不得不修改了方略。

    大贵族们觉得自己可以为国“毁家纾难”,认了一半? 已经算是无比良心和忠君的了,也是给了朝廷和摄政王的面子;

    户部一番斡旋之下? 好歹保住了一半的盐引份额,也算是将事情继续了下去? 维系了朝廷的体面;

    至于这些负责运粮的商贾们是赚是亏? 就不是大老爷们所关心的了。

    亏? 是肯定亏了,但你真没地方说理去,朝廷朝令夕改,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同时,你不卖还不行,难不成还要将这些粮食再运回去,那亏得就更大了!

    而这座客栈里,现在所坐的,基本都是运粮过去的商贾,大家伙都很是垂头丧气。

    “这饭,吃得习惯么?”

    坐在角落里,一男子对坐在身边的俊俏小厮问道。

    “还成,我没那么娇气,以前你送来的窝窝头我不也吃下去了?”

    饭,是一种介乎于炒菜和蒸饭之间的存在,还不是热的,应该是早早地就蒸了一大锅一碗碗盛出来的。

    饭上面还铺盖了一层大酱,齁死个人。

    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吃食,店小二说没了,且还笑着说他们东家已经准备再过个一旬日子就将客栈先关门,连厨子都已经开掉了,店小二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他和东家是同乡,得一起回去的。

    也因此,客栈里现在只提供这种饭食以及茶水,连酒都没了,因为粮食贵了,酒坊价格也上去了,掌柜的担心进来后来不及卖。

    好在,

    公主是真的不娇气;

    从周县一路过来,先是自己雇人走,再是跟随着其他运粮商贾队伍一起走,一路谈不上风餐露宿,但也算是车马劳顿,公主也没一句怨言。

    每晚睡觉前,还都记得给郑伯爷打个洗脚水帮他洗脚。

    公主吃得慢条斯理,

    抬头一看郑伯爷,

    问道:

    “你怎么不吃啊?”

    “我吃不惯。”

    “………”公主。

    这一刻,

    公主真的很疑惑,到底自己和他,谁才是公主?

    吃了饭,外面天也见黑了,郑伯爷就带着公主上了楼。

    因为客栈快要关闭东家准备避难的原因,所以客房里,已经没被褥了,得自己自带,至于客房钱,也就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点。

    铺好了铺盖,郑凡掏出铁盒,抽出一根烟,放在鼻前。

    “想抽就抽呗。”

    公主是知道这是烟草的。

    郑伯爷摇摇头,道:“会在身上留下味道。”

    “你可真谨慎。”

    “还不是为了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回去。”

    “是呢,我的伯爷。”

    “等明早,我就找人将我们带来的粮草给交割掉,然后我们就进山吧。”

    镇南关,是晋地至楚地的咽喉之处,但并不是说不走镇南关就完全过不去。

    过,还是能过得去的,就是路很难走,根本不适合兵马通行。

    “恩呢。”

    公主乖乖地躺了下来,开始休息。

    郑伯爷也躺了下来,闭上眼。

    因为身边除了魔丸,没其他魔王在了,所以很多事情都得郑凡自己去考虑和安排,这个运粮商贾的身份,是范家之前安排好的,但往东行进的路上,郑伯爷就没有再联系范家的人了。

    一来,越往东,范家的势力影响力就开始不断降低;二来,郑伯爷现在不相信任何人。

    这时,闭着眼的公主开口道:“据说,山里野兽很多的,还有群盗。”

    “问题不大。”郑伯爷说道。

    这一点自信,还是有的,不管怎么样,自己也是个六品武者。

    “嗯。”

    公主真的开始休息了,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郑伯爷也将脑子里其他思绪抛开,睡了过去。

    …

    翌日清早,郑凡就起来了,找了个同在路上的商贾,交割了自家的粮食,也和从周县一路跟来的力夫结了账,让他们归去。

    随后,郑伯爷就带着公主从这里直接向北不向东,进了山。

    中途偶尔休息,大部分时候还是在赶路,等到入夜时,郑伯爷才找了个山洞露营。

    青蟒游动过来,张开嘴,落下一大块鹿腿肉。

    前些日子,郑凡和公主在路上行进,青蟒则在林子里远远地跟着,待得进山后,倒是可以显露出来了,只不过它真的不喜欢郑凡,所以丢下鹿肉后就转身又游荡开。

    郑伯爷升起了火,将鹿肉简单处理后,就开始烧烤起来。

    公主则在检查自己的脚掌;

    “出泡了?”郑凡问道。

    “嗯,有点。”

    郑凡取出一根针,放在火上烤了烤,递给了公主,道:“自己小心点挑。”

    公主接过了针,不禁有些埋怨道:

    “今天应该走慢些的。”

    公主是金枝玉叶,初次入山,山路不好走,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但偏偏郑凡今天拉着她,走得很快很急。

    “我是不想节外生枝,我们一路上带着的用来掩人耳目的粮草,今儿个不是交割给同行了么?”

    “是啊,怎么了?”

    “交割了些银钱,保不准……”

    “不至于吧?”

    “这年头,敢行商的,哪里来的什么纯良之辈,难不成你还觉得你大楚民风淳朴?”

    “说得像是在你燕国就不会这般一样。”

    “都这样,都这样,我早些时候发家也是靠这样抢人家的。”

    “没想到平野伯还有这种发家史?”

    “其实一直都这样,只不过听起来,以前抢一些坞堡主土财主,觉得丢份儿,但实际上后来也是在抢,只不过变成了抢一个国家抢一个皇室,就成了大枭雄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

    “鹿肉烤好了,洗洗手,吃吧。”

    这时,

    那条青蟒去而复返,张开嘴,一颗人脑袋掉落下来。

    公主目光一凝,倒是没有被吓得叫出来。

    郑伯爷则一边啃着鹿肉一边走上前,用脚翻了翻那颗头颅;

    “居然是那家客栈的老板,看来是知道我身上有了银钱,想要在关客栈回家前再发一笔横财了。”

    公主一边吃着鹿肉一边道:“那他跟得也真够紧的,我们今天都走得这么急了,还能跟上来。”

    “嗯,所以,我得去看看,让你的蛇带路。”

    “小青,带路。”公主下令道。

    “小青?”

    平日里,郑伯爷都称呼“你的蛇”,还真不知道这条蛇的名字。

    “怎么了?”公主疑惑道,“这名字有问题?”

    “是不是还有条白蛇?”

    “没见过。”

    “那你以后可以问问它。”

    青蟒在前头带路,很快就在一片低洼处找到了两具残尸。

    “你把弩拿好,我下去看看。”

    弩,是郑伯爷在中途淘换过来的,楚国这里虽说是盐铁管制,但因为大贵族在封地里有着较大的自主性,所以不少贵族是贩卖兵器牟利的。

    这种弩是仿军制的,虽然比正规弩差点,但也够用了,先前在一处地方有一个一起运粮的商贾要买来防身,特意问了一圈,多采购了一些好砍价,郑伯爷也就收了一个。

    郑凡抽出刀卡着缝隙滑了下去,惊讶地发现,在两具残尸旁边还有兵刃以及弓箭。

    一具无头尸体,应该是客栈老板的,另一个尸体脑袋还在,是那个店小二。

    郑伯爷默默地将那把弓收在肩上,同时伸手在客栈老板身上一阵摸索,这是下意识地习惯了,杀了人不搜搜身,总感觉缺少了一种仪式感。

    结果,

    摸着摸着,

    郑伯爷摸出来一块令牌来。

    借着月光,依稀可见令牌上有火凤的印记。

    郑伯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只能说自己运气太差了,一百步走到九十九步时,居然碰上了凤巢的暗桩。

    一路行进以来,可以发现楚人在竭尽全力地围追堵截蒙山和齐山方向的两路兵马,对东路这里,基本没什么追击。

    郑伯爷原以为这一趟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去,结果又出了波澜。

    只能盼望着这客栈老板只是觉得自己临时割粮有些可疑,所以带着手下追过来看看,没有给后面的凤巢侍发过消息。

    “喂,叫你那条大蛇下来,看能不能把他们都吃掉,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怎么能浪费。”

    “它已经饱了,它吃不下了,强撑的话不能上路得休眠。”

    “那你下来,我们一起把他们尸体处理掉。”

    公主下来了,然后郑伯爷挖坑,她拖拽着残尸往里头丢。

    等一切处理好后,郑伯爷叉着腰,喘着气。

    冬天泥土冻得硬梆梆的,挖坑可真是累人,而且是拿刀挖,也不趁手。

    “等回去后得跟人要点儿化骨水什么的,下次毁尸灭迹就不用这么累了。”

    “化骨水?”

    “嗯,韦爵爷用的。”

    “韦爵爷是谁?”

    “我们燕国的一个子爵,娶了几十个老婆。”

    “那你可不能学他。”

    “呵。”

    “遗诏名字就写不过来了。”公主微笑着打趣儿。

    得,

    当初郑伯爷拿来“虎躯一震”的言辞,现在直接成为公主打趣回来的梗了。

    “咱再往前走走,找个地方再歇息。”

    这里,暂时不能待了,得离远点。

    公主没有怨言,跟着郑伯爷星夜赶路。

    “伯爷,我发现你这人很惜命,你在战场上也这样子么?”

    “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你知道是什么么?”

    “精于谋略?”

    “不是。”

    “武艺高强?”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没战死。”

    “………”公主。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既然如此惜命,为何还要来别苑见我?”

    “因为我愿意为了你不要命。”

    “虽然知道是假话,但听起来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你高兴就好,得嘞,我背你吧。”

    郑伯爷弯下腰,

    公主很乖地上了郑伯爷的后背。

    “我重不重?”

    “不算轻。”

    “你说过你喜欢胖一点的,清纯一点的,你可不能嫌弃我。”

    “男人说的胖一点的,是指的肉长对地方的;说的清纯一点的,是指的不上妆也是好看的。”

    “歪理。”

    “总归是有理。”

    深夜的林子里,

    郑伯爷背着公主继续行进,

    那条青蟒似乎也预感到了一些危机,开始时不时地在周围窜过去,像是在保驾护航。

    等走到后半夜时,

    郑伯爷虽说已经满头是汗了,但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他本能地想要距离那俩凤巢侍死亡的地方远一些。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前方,传来了呼喊声。

    郑伯爷愣了一下,公主则道:“我听到了声音。”

    “我没聋。”

    因为这儿是一个峡谷位置,想绕过去不太可能,等于是要走回头路,所以郑伯爷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终于,

    前方出现了一团燃烧着的篝火,篝火旁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女人,女人衣服有些残破,头发散乱,正在那里挣扎着。

    这时,

    女人发现了郑凡二人,忙呼救道:

    “大侠救命,救救小女子吧;小女子家里遭逢山贼,他们将我丈夫我公婆都杀死了,将我绑到这里来,请大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女人看起来很焦急。见到郑凡后就像是看见了救星,挣扎呼喊得更起劲了。

    郑伯爷看了看这篝火,

    再看看了被吊在树上得女人,

    再听着女人的呼救声,

    感慨道:

    “俗套。”

    “嗡!”

    郑伯爷头顶有弩箭射出。

    “噗!”

    吊在树上的女人中箭,头低下去,死了。

    郑伯爷由衷地赞叹道:

    “可以。”

    背上的公主收起弩,道:

    “我是想射断绳子好放她下来的,没想到射歪了。”

    “漂亮。”

    郑伯爷伸手掂了掂背上的公主,双手在托举的位置用力捏了捏,

    道:

    “不用解释,做得不错。”

    说完,

    郑伯爷打算继续赶路,完全不打算理睬这个女子出现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被绑着,双手双脚加脑袋低垂,身子在树下轻微地晃荡。

    峡谷里风有点大,吹起了些许回音,宛若胡笳低鸣。

    然而,

    当郑伯爷背着公主刚从树下经过时,

    明明已经被公主先前一箭射死的女人,

    却忽然缓缓地抬起头,

    脸色铁青地看向斜下方的郑伯爷和公主,

    嘴巴裂开,

    舌头极为夸张地探出,

    用一种极为压抑沙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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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天透支了,今天有点萎靡,就一更了,明天争取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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