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城正值深夜,秋风伏百草,烛火熄万家。

    刑部衙门位于禁宫太极门外东侧大街,沥青石板上马蹄声踏踏,太子鸾驾临幸天牢,尚书何笥并侍郎竹承钧、包佑正三人率部分僚属站在堂外出迎,恭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离开诏狱之后,夏侯淳径直来到刑部大牢,他夤夜前来,正是看望被关押在此的卫伯玉,一来出宫前靖帝曾交代过,二来也是验证三舅杨忠告知的“真相”。

    他看着何笥等人,沉声道:“带本宫去天牢!”

    何笥瞅了瞅这位被皇帝赞语‘有太宗风采’的夏侯氏麒麟子,知道这位比龙椅上那位还要不好糊弄,斟酌一二后,小心言道:“回殿下,卫伯玉此次是以‘祸国乱政’的罪名入狱,非天旨不可探望。”

    哪知夏侯淳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后,淡声道:“本宫正是奉了陛下旨意前来,带路吧。”

    何笥心中一动,见夏侯淳眼角阴翳,暗忖莫非那位还盛怒未消?他不再耽搁,引着夏侯淳直趋天牢深处,穿过一道又一道铁门栅栏后,终于在天牢最深处见到了卫伯玉。

    牢房潮湿阴暗,寒气厚重,寻常武人都不愿久待,更勿论弱不禁风的文官仕人。夏侯淳微微皱眉,此地乃是朝廷关押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地方,看来道门暗中使劲了。

    他脸色阴沉可怕,冰冷而厌恶地看了看卫伯玉后,透着冷风地对着何笥等人言道:“你们退下吧,陛下有话问这个逆贼!”

    何笥看了看卫伯玉,暗想既然进了天牢,那就别想出去了,谅这个自作聪明的太子殿下也翻不起浪来,他遂带着两位侍郎朝着夏侯淳行礼告退。

    不过出了第二铁栅栏之后,便对着包佑正饱含深意地言道:“包侍郎,太子乃我大靖储君,不可有任何闪失,你便在此好生伺候着。”

    说是伺候,捏着包佑正的手却微微一紧,包佑正肃然回道:“大人放心,有属下在,必不会让卫侍郎伤害到太子。”

    何笥皱眉不悦地道:“卫伯玉侍郎之职已除,且还是以‘乱国’之罪待死,怎还有‘卫侍郎’之语?”

    他眼神幽幽,轻声言道:“包侍郎,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啊,下不为例!”

    面容方正的包佑正嘴唇微动,但最终还是垂目回道:“是”。

    何笥走了,带着那位竹承钧施施然地走了。

    至于那位太子殿下,唔,去你娘的太子殿下,何某日后是注定要成仙了道的神仙人物,岂会一直对你这个俗世太子卑躬屈膝!

    死寂的天牢似有蟑螂翻动霉食之声,还有卫伯玉死咬牙关,口中渗出鄙视夏侯淳的冷笑声。

    不过首先出声的却是包佑正,他似乎看出夏侯淳眼中悲切,他轻声道:“殿下,此地无碍,您尽管直言。”

    夏侯淳充耳不闻,他一掀黄裳,噗通跪地,朝着卫伯玉足足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

    夏侯淳不顾地上潮湿,闷声道:“杀你,是我的意思,与陛下无关。”

    包佑正瞳孔一缩,沉默少许后,脸上露出皱眉不悦,拂袖道:“怎么,昏君派你来收买人心了?”

    他看了眼夏侯淳裤腿上的泥淖,哼了一声:“你不必为他遮掩,皇帝的罪过还轮不到你来抗。”

    夏侯淳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言道:“道门势大,早成我靖国心腹大患,小子岂能不知?父皇默许卫侍郎斩其一臂,自然无错;但本宫以为,此事错在时机不对。”

    太子道出这番话,便令卫伯玉沉默不语,铁门外包佑正则神色一正,代为问道:“长痛不如短痛,既成大患,当及早除之,缘何说时机不对?”

    夏侯淳对着卫伯玉沉声道:“章柳周三人不足为虑,真正令我大靖国有倾覆之危的乃是那些藏在千千万万官员的道门教徒。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看似杀此三人,实则令所有道徒人人自危,其等必会挟势谋逆,逼上反靖,最终令陛下颜面大失、朝廷威严扫地,甚至还有三成可能酿成兵祸!”

    他语气一顿,缓缓言道:“这也是本宫当日被人诓骗发动宫变的根本缘由。而陛下也知此中究竟,故而并未深究。”

    然而卫伯玉脸色一沉,问道:“殿下贵为我大靖太子,理应为国而死,怎可道此怯懦之言?再者,太子连宫变都敢做,还怕这区区兵祸?何况我大靖本就是攻灭前燕取而代之的,若怕兵祸,那还当什么皇帝、承什么家业?干脆搬出东宫,寻一处偏殿混吃等死算了!”

    旁边包佑正听得胡须乱颤,眼皮子直跳,向卫伯玉投去佩服的眼神,整个朝廷上下也就这位敢指着陛下骂娘、斥责太子愚蠢了。

    夏侯淳沉默片刻后,涩声言道:“天都峰上有真人上百,道境近十,我靖国拿什么抵御?这还没算上那位掌教真人。”

    旁侧包佑正缄默不语,倒是卫伯玉目光炯炯,掷地有声地道:“太祖有言,凡我大靖子民,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他道门有真人上百,莫非我大靖就没有真境供奉了么?他道门有道境大能,莫非我大靖的百年底蕴都是摆设不成?至于那位掌教真人,若真敢来我太康,难道就不怕长生之路被我大靖国运斩断吗?”

    夏侯淳摇头道:“此举近乎玉石俱焚,不可取。毕其功于一役,胜了还好,可万一败了,岂不是社稷颠覆、靖国灭亡?更何况,国运岂可付之于赌桌?此举不妥!”

    卫伯玉冷笑问道:“那依太子之意,我大靖该当如何?”

    本是刁难之语,不料夏侯淳早有所料,正色道:“敌强我弱,自然联弱抗强,岂可蛮横硬碰?即便最后侥幸获胜,也必是两败俱伤!而且卫侍郎当知,我大靖并未与整个道门为敌,真正与我对大靖有乱政之意者,不过玄宗一家罢了。而道门看似被天都峰那位拧成一股绳,实则错漏百出,譬如九大上宗便是各自为营,虽响应天都峰谕令,然而一旦宗门面临生死抉择,彼等又岂会真以玄宗马首是瞻?还有我大靖境内的诸多大小势力,难道他们果真愿意将生死道途尽付于玄宗之手?”

    他沉声道:“故而,只要我大靖遵循‘扶弱抗强、分而化之以及徐徐图之’之策,便可让将玄宗拉下神坛!”

    夏侯淳大有深意地道:“更何况,我大靖还可布局洲外。玄宗终究不能无人能敌不是?”

    然而,这一番话对卫伯玉而言,终究还是对牛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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