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明湖楼。

    王现步入雅间,解下身上的皮裘递给随从,向站在窗边的王珠道:“我来得迟了,刚去见了靖安王。”

    王珠正抬头看头天色,闻言转过身,道:“我也是刚来,堂兄坐。”

    “怎么?怕下雨?”

    “是啊,好不容易筑了临时的堤坝,倘若再来一场大雨,一个月的辛苦又要白费了……”

    酒菜已经端上来了,兄弟俩都有些饿,各自先就着菜吃了两个馒头,王珠才端起一杯酒,道:“这几日忙得厉害,今日才得空给堂兄接风,先赔个不是。”

    “你我之间说这些就生分了。”王现抬手压了压王珠的杯子,道:“我有些事不解,珠哥儿不妨和我说说?”

    “堂兄只管问。”

    “靖安王打算派钱大人到西安走一趟,让我领几家商队一同过去与瑞朝交易物资。”王现道:“这次出使结束之后,我会留在开封,筹建商号,一是负责给陛下打理内帑,二是负责往后我们与瑞朝的长久贸易。”

    王珠点点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三弟最近一直在布置,除了民间的商队,还让军需处准备了不少火器、罐头,爹还又派人准备了不少盐,想要换瑞朝的马匹与煤铁。”

    “我不解之处正在于此。”王现道:“以商事渔四方之利,我深以为然。但,交易火器,不怕瑞朝坐大?”

    王珠道:“去年我们在德州力挫了建奴。今年德州防线已更加稳当,建奴若再来,不敢说我们一定能胜,但至少能与他们打个两败俱伤。所以,多尔衮应不敢再南下攻打我们。

    相较而言,瑞朝的形势更不容乐观。从唐中元打下西安以来就战事不断,先是东征、接着在京城大败,只保得部分主力逃回关中,银粮耗尽、士气低迷、将士离心……

    他政权初立,不像我们有两百余年底蕴,虽有天险可依,但山西早被流寇洗劫多次,又因鼠疫肆虐十室九空,陕西贫瘠之地,更无多少粮食。

    所以,多尔衮打唐中元更好打。这样的情况下,说唐中元是‘内忧外患’不为过,而他要破解这个困境,有个办法。”

    王现道:“下江南?”

    “不错。”王珠道:“他暂时还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与他联合抗虏,去年他若是出兵南下,建奴就可兵进山西,从侧面攻打山东,那大家一起玩完。

    所以,他收缩兵力,死守太行防线,直到我们打赢了德州之战。

    但接下来,如果他的局势再恶化下去,难保不会起念去攻打江南富庶之地。一旦他们这么做了,山西落入建奴之手,则山东西面的门户大开。建奴便可直入我们的腹地。

    像是皇太极绕过山海关,从蓟镇入塞劫掠,哪怕不能一次灭了我们,只要在我们的腹地破坏几次,山东就完了。”

    王现点点头,道:“如此说来,现在的太行山可比作当年的燕山,德州可比作山海关,唐中元可比作蒙古林丹汗?”

    “大概是这个意思。”

    “只怕建虏又要故伎重施?”

    “三弟忧虑的就是这点,眼下收复河南、治理黄河、改革官制……这一系列事做完,最快也要一年半载。在这之前,绝不可让山西落入建奴之手。”

    王现沉吟道:“换言之,与瑞朝贸易,意在稳住唐中元?”

    “是。还怕瑞军不是建奴的对手,所以要卖火器给他们。”

    “我还有一点疑惑。”王现道:“山东的盐价,似乎过低了吧?我们以低价盐贩给瑞朝,岂非是亏了?”

    “堂兄还是不爱做亏本生意。”

    王珠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一盘咸鱼,道:“这东西放在以往,连渔民也是吃不起的,为何?腌鱼五斤,需盐一斤。一船鱼数百斤至上千斤,按往年官盐的价格算,腌下来非倾家荡产不可。

    对于百姓而言,非但吃腌鱼是奢侈,吃盐都是奢侈。盐的低造低廉,卖的却贵,因它既是‘食’,也是‘税’,降盐价降的其实是税。此事说白了,就是降税让百姓能多吃一点罢了。”

    王现又问道:“那在山东降盐价足矣,为何与瑞朝贸易也卖的是低价盐?”

    “堂兄没直接问三弟吗?”

    “看靖安王忙碌,不敢多扰。”

    “好吧。”王珠道:“我们不仅与瑞朝贸易卖低价盐,售往北方、南方的盐也是低价。”

    “为何?”

    “三弟从未想过要自保于山东,而是视天下人为治下之民。”

    王现摆了摆手,道:“莫与我说这冠冕堂皇的。”

    “这是实话。”

    “现下靖安王有那么多地方要用银子,却还要自削盐业的巨大利润?”

    王珠道:“正因为盐业能给官府带来巨利,我们才要降盐价。堂兄试想,山东官盐价格低廉,山东的私银贩子该怎么办?再想,山东官盐的价格甚至比江南的私盐价格都便宜,江南的百姓又会怎么办?”

    王现道:“必有大量的私盐贩子从山东倒卖到江南?”

    “不错。我们山东除了盐业还有诸多大宗进项,如今每年海贸的香料、茶叶,利润就已超过盐业。少些官盐的收入对我们来说不打紧,反而是藏富于民。

    但对江南朝廷而言,却是狠狠割下一块肉。此举,一则使四方百姓获利,二则可削弱其它势力,尤其是南方朝廷的国力。”

    王现听得明白,忽长叹一声,半晌无言。

    “堂兄在想什么?”

    “没想到数年不见,你们已老辣到这种程度,我是追不上了啊。”

    王珠道:“何出此言?往后我们兄弟同心协力,自可做一番大事。”

    说完这个话题,两人各饮了几杯酒,数年未见的生疏感又渐渐消散,重新变得熟络起来……

    “这次回来,看你似乎有心事?”王现忽然道。

    “没什么。”王珠转过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

    “从小我们玩得最好,你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王珠也不回答,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王现轻轻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筷子,忽唱了一句戏词。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王珠突然莫名恼火起来,手中酒杯按在桌上,恼道:“你少给我开这种玩笑,别怪我跟你发火。”

    “气什么气,我不过是练个嗓子……给我说说,是哪家姑娘?”

    知事院。

    “咦,你们也不知道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

    秦小竺有些疑惑,又道:“怎么谁都不知道呢?那看来你们果然就不如王笑懂得多。那故事里有唐相元稹和李泌……你们几个有知道这故事的吗?”

    今是宋兰儿过来找淳宁奏事,之后想找左明静闲聊了几句,路上正遇到秦小竺领着几个女官传话,几人便说了起来。

    她们聊了几句,周围几个女官被秦小竺问到,到也纷纷说起些自己知道的唐时故事……

    “说起这元稹,为悼亡妻韦丛,作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读起来情深至甚吧?偏他妻子才过世,他又与薛涛卿卿我我,赠诗曰‘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岂有深情可言?”

    “又岂止是薛涛?还有刘采春呢,‘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诗能唱望夫歌’。”

    于是又有一个女官应道:“说到这元稹,我也是知道的,这边说着‘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悼念亡妻,转头又娶了裴淑,负心薄幸,道貌岸然。”

    “男人啊,哪个还不是这个德性……”

    秦小竺正听得津津有味,正想说说自己从董小碗那听来的关于崔莺莺的故事,忽然听到喝骂。

    “够了!”

    转头一看,却是宋兰儿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怎么就负心薄幸了?!人家妻子过世了,悲也是真、情也是真,就不许人家写诗悼念?就因他悼念过亡妻,往后续弦了,就要被你们说成负心薄幸,岂有这道理?!”

    “啊这……”

    秦小竺有些发愣,瞪大了眼睛,道:“就是说说故事,发什么火啊?”

    “说说说,你们事情不做,在这里掰扯古人是非,都是闲的吗?”

    诸女官吓了一跳,脖子一缩就赶紧退下去。

    秦小竺很是懵了一下。

    她哪受得了人家在自己面前耍横啊,手往腰上一叉就骂道:“宋兰儿,你脑子让水灌坏了是不是?好端端的你冲谁凶啊?!”

    宋兰儿却是忽然眼睛一红,转身就跑掉。

    秦小竺站在那发了呆。

    ——这又怎么回事?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什么人啊,娘希匹……

    她只好跑去找王笑,赖在他怀里撒了一会娇,才觉得今天莫名受到的恶气减了不少。

    ……

    “宋兰儿这么讨厌的吗?我们不理她。”

    王笑把秦小竺揽在怀里,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落在一封情报上。

    看着纸上的内容,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京城,鸿胪寺。

    石梦农祭拜楚朝历代先帝的三牲被撤了下来。

    “你们的先帝,我大清已替你们祭过了、哭过了,还摆这些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哭祭?唐中元攻京,你等发兵勤王否?王笑挟持天子,你等发兵勤王否?你们的先帝不受你们这些不忠之臣的祭!”

    刚林大步迈进鸿胪时,指着石梦农便是这样一连串的喝问。

    石梦农眼看祭台被砸倒,怒发冲冠,满脸涨红。

    身为人臣,受外邦如此羞辱,偏对方说的句句实情,他心中恨得滴血,终是无颜反驳。

    谈判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

    刚林毫无诚意,先指责了一通周昱称帝为僭越之举,任石梦农如何驳斥也置之不理。

    最后,刚林拿了南楚使团带来的一千两黄金、十万两白银、一万匹绸缎扬长而去。

    石梦农早知道这场议和不会有结果,面对这种被平白羞辱一顿的情况更觉悲从中来。

    他想到年轻时读宋史的情景……岳飞郾城大捷,遭宋高宗十二道召回,仰天悲呼“十年之力,毁于一旦”,其后,宋高宗杀岳飞、割地称臣,与金国签定《绍兴和议》。

    当年看到这段,满腔悲愤!

    但如今,德州大捷之后,自己却来与建奴议和,效的是秦桧不成?

    更可悲者,想做秦桧都做不成……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石梦农喃喃着这一句,仿佛万箭穿心,急火上来,眼一黑,气得昏了过去。

    再睁眼醒来,他发现自己的使团已被软禁在鸿胪寺。

    接着,开始有一个个降臣过来劝降他。

    “石大人,皇叔父摄政王很欣赏你,你可愿降我大清……”

    “石大人,摄政王设了宴,要亲自款待你……”

    石梦农每每拂袖怒叱,接着画了一副苏武牧羊图挂在墙上,每有劝降者进门,他只端坐在画下,闭目不语。

    又两日,石梦农发现随从中有人已剃了头发了,正要出馆去降清……

    见此情景,他勃然大怒,亲自抽刀将那随从砍死。

    很快,他被以“杀人罪”下狱,进了刑部大牢。

    石梦农自觉死期将至,反而不再彷徨,他坐在茅草上,想要在墙上写诗铭志。

    转头一看,微弱的火光中,墙上竟有图画和字。

    画的似乎是个棋盘,有人曾在这里下过围棋……咦,并不是围棋,排列得十分古怪,让人看不懂。

    那围棋旁还有一行一行字。

    第一行是缺少了笔划的小字……缺少笔划,许是不通文墨之人所写吧。

    “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稀罕?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石梦农喃喃念了一句,感到这字句朴实,却有些振作人心。

    再看下一行,应该是换了一个人写得正常的字了。

    “乙酉年七月二十日,吾因纵容叛逆入狱,实无妄之灾……”

    石梦农看了看,后面又有几个人添了些别的话在上面。

    “吾因不降唐逆入狱……”

    “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石梦农心头感慨,用指甲抠着墙,在后面添了一句“吾因不降建奴入狱。”

    接着,他一字一字抠出自己的绝命诗。

    “寸丹冷魄消磨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但这石梦农在牢中过得并不清静,依旧接连不断地有人来劝降他。

    这日,他端坐在那里养神,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也并不睁眼,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石梦家睁开眼,目光看去,有些不可置信。

    “马大人?马成禹!你……”

    眼前赫然是使团副使,楚朝太仆寺卿马成禹。

    只是这位副使已剃了一个金钱鼠尾头,穿了一身清朝官服。

    “石大人,使团已经回南京了。我和你都被摄政扣下了,不得已,我只好降了……”

    石梦农又怒又急,才想破口大骂,忽想到了什么,惊问道:“使团回去了?谁领他们回去的?”

    “自然是陈东铭。”

    “你我都被扣留了,建奴怎会放陈东铭回去……他叛变了?!回南京做什么?”

    马成禹叹了一口气,道:“石大人该明白的。我实话对你说,楚朝没救了。摄政王先让陈东铭联络江南,又派人招抚唐中元。不管唐中元答不答应,摄政王已在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兵出太行、取山西。唐中元必敌不过八旗大军,山西一取,则山东门户尽开,再多路夹击,则齐藩必灭。”

    话到这里,马成禹又道:“你知道的,齐藩与王笑一灭,楚朝就亡了……”

    “你问我知不知道?我以为是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

    马成禹脸色有些尴尬,苦劝道:“楚朝政局昏聩至极早晚必亡,齐藩与王笑又逆行倒施,流寇难成大器……唯有清朝兵势强盛,又宽厚仁义。这是兴替之道啊,国运如此,石大人就降了吧,趁着摄政王还欣赏你。”

    “兴替?我只问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我是被清廷捉拿之后才降的,陈东铭却是早早叛降,甚至回江南为谍……”

    马成禹觉得,相比起来,自己比陈东铭还是有廉耻的。

    石梦农转过头看着墙上的字迹。

    仿佛是觉得再多看一眼马成禹都污了自己的眼……

    与刑部大牢隔着两个坊,劳召正穿过小巷,快步走进一间民宅。

    苏简从屋后转出来,低声道:“有尾巴吗?”

    “没有……”

    “跟我去见崔镇抚……”

    “我看这几日的动静,建奴肯定是要动兵了。”

    崔老三问道:“攻山西还是山东?”

    “西面、南面都有调动迹向,怕是要一路走山西,另一路准备到时南下策应,两路夹击……”

    “据蔡府的眼线探的消息,蔡家祯早不在京城,那西路很可能是蔡家祯的关宁军……”

    “只怕瑞军守不住,或者放弃山西,甚至有可能与建奴结盟……”

    “娘的!太快了,我上次的情报都不知到没到济南……”

    “还有一事,南边的使团已经走了,只有副使陈东铭南归,另一个副使马成禹投降了,使节石梦农已落了大狱……”

    苏简又道:“这石梦农倒是个硬骨头,我们怎么做?要不要设法救他。”

    “你这书生,不要轻举妄动!先把消息传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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