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摇篮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手里握着一个陶响球,睡梦中也不肯松开。

    那是一个陶制烧制的圆球,里面装着石粒,摇动时就能沙沙作响,王玄烨很喜欢。

    布木布泰轻轻拿了拿,试着从他手里把陶响球拿开,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于是拿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子,脸上微微带着笑意。

    苏茉儿从外面进来,脸上挂着些焦虑之色。

    “太后娘娘……”

    “轻些,出去说。”布木布泰走到外间,轻声道:“怎么了?”

    “皇上逃出宫了。”苏茉儿道,“是否派人去追?”

    今天傍晚,福临说身体不舒服,一定要见张略先。

    哲哲那孩子得了那样的怪病,于心不忍,派人来求布木布泰。

    苏茉儿明知道这件事有问题,但没想到布木布泰竟然同意了让福临去见张略先,现在人果然逃出宫了。

    当时苏茉儿以为布木布泰是心疼自己儿子,慌乱之下才有了纰露。但后面看起来,她却是故意放走福临的。

    “算了。”

    布木布泰淡淡道:“济尔哈朗又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走,这是他自己选的,在他额娘与爱新觉罗家之间,他做了选择。”

    苏茉儿低下头,道:“皇上也许只是一时没想通,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若当自己是一个孩子,也不会派人来杀他的同胞兄弟。”

    “可是……娘娘真就这样让济尔哈朗把皇上带走吗?”

    “不然呢?我和济尔哈朗打一仗吗?”

    布木布泰反问了一句,道:“我能调动的只有宫城守卫、京中汉八旗与绿营的部分兵马,而八旗精锐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嫡系,听济尔哈朗调遣,如今他又把岳乐调回来了。

    双方真打起来了,大家就一起完蛋。

    济尔哈朗也看得明白,做事留了余地,福临就是他与我之前的缓冲,他也给了福临选择。”

    她说着,揉了揉额头,在靠椅上坐下来。

    “知道济尔哈朗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猜到一些,但想不明白。”苏茉儿侍立到布木布泰身后,给她捶背。

    “原本我也打算退回盛京,到时候,大清依然在我的掌控之下。而济尔哈朗让福临与我决裂,这是壮士断腕,把我、以及所有不忠于爱新觉罗的奴才都舍弃在关内。

    他掌控了福临、调回了岳乐。天子名义和兵权都有了,等回到了盛京,还可使朝堂上下一心。只是可惜了福临,他本来是有退路的……”

    苏茉儿问道:“济尔哈朗会害皇上吗?”

    “如果你问的是‘皇上’,要害皇上的人是我。如果是你问的‘福临’,只有我在保护他。”

    “大阿哥不就是皇上吗?”

    “我想保护福临这个人。”布木布泰道:“而济尔哈朗,他忠于爱新觉罗。”

    苏茉儿并不懂这其中的差别,道:“奴婢还是不明白……”

    “不重要了,我与爱新觉罗决裂了,福临做了选择。他不愿当我的儿子,要做爱新觉罗家的好子孙。”

    “请娘娘切勿伤心……”

    布木布泰低声叹道:“我好希望他们兄弟俩能和睦相处,但这个梦碎了啊。”

    “是我做错了吗?如果我没有留下王笑,我还会是大清的皇太后,哪怕退回盛京,也还能与福临母慈子孝。”

    带着这样的呓语声,她站起身,走到帷幕旁,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但,没有了这个孩子,盛京城里的太后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心里想着,眼神中的迷茫褪去,露出坚定的神情……

    对于布木布泰而言,目前的局势很不好。

    王笑逼近京城;济尔哈朗却背叛了她,还带走了八旗精锐和福临。

    她掌握的只有一群臣子以及三万多的汉八旗。

    接下来怎么办,她甚至不敢找范文程、索尼等人商议。

    因为她是女人,在朝堂上天然处于弱势。

    越是危急之际,她越要在奴才们面前每时每刻都保持强大,不能露出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否则,孤儿寡母马上就要被人轻视。

    而且,王笑对她的态度,她也不能如实地告诉奴才们。

    她认为,他们只需要知道她和王笑有一个儿子,这就够了。

    这种情况下,她只能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难题……

    王笑并没有着急行军,而是有条不紊的收复一城一地,分派守军、官员,安抚百姓。

    他其实很希望清军能跟自己打一场硬仗,就像以往每一次,清军都希望王笑能和他们打一场硬仗。

    不同的是,就算清军不敢正面对决,王笑也不会暴跳如雷。

    他每收复一城,都会换上一身便服,到城中私访。

    秦玄策很不明白,这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为何还要出门闲逛?

    ……

    九月二十八日,固安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名老者念着诗走过长街,目光望向城头上飘扬的楚旗,露出欣喜的笑容,眼中却有浊泪流下。

    “爷爷,你怎么又哭了?”说话的是个八岁的孩子,正拉着老者的手。

    “我不是哭,是高兴啊,太高兴了……”

    “那爷爷为何念那么悲怆的诗?”

    老者摸了摸孩子的头,道:“只有懂陆放翁的悲怆,才能懂我有多高兴。”

    “孙儿懂,王师收复固安,爷爷喜极而泣。”

    “好孩子……”

    祖孙二人于是相视而笑。

    “那爷爷能给我买画糖吃吗?那边卖画糖的画得可好了,我想吃他画的仙桃。”

    “好好,爷爷给你买画糖。”老者正在最高兴的时候,忙不迭答应下来。

    一转头,却见街边站在一个年轻人,正注视着这边。

    这年轻人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还能让人感觉气宇不凡,可惜脸上长了个红色的大胎记,坏了本来英俊的相貌。

    老者不由走上前,问道:“这位小哥一直看老朽,敢问是有何事?”

    “看到老丈高兴,我也深受鼓舞,不由多看了两眼。”

    “哈哈,是啊……王师收复家乡,老朽属实高兴。”

    老者还想再聊几句,他那孙儿却是拉着他的手道:“爷爷,买画糖。”

    “好,好,带你买画糖……”

    爷孙俩走到地方,却见一片混乱,那个卖画糖的正被一群百姓围着扭打。

    一问之下,是因为这摊贩剃了头,留着辫子,被当成了汉奸。

    “打汉奸啊!打汉奸啊……”

    老者连忙上去劝架,嘴里道:“都别打了,都别打了……他不过是剃了头,平时并没……”

    “什么叫‘不过’是剃了头?你这老头说的是什么话?你也是汉奸吗?!”

    “不是,老朽……”

    孩子的大哭声在长街上响起。

    “呜呜……你们不要推我爷爷……不要推我爷爷……”

    混乱中,有人扶起摔在地上的老者、拉过那个孩子。

    那老者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脸上带着胎记的年轻人。

    有乡民指着这年轻人问道:“你干什么?你也是汉奸吗?”

    “我不是。”年轻人笑了笑,转头看了长街另一边,道:“官兵来了,有什么事等官兵到了再说吧。”

    ……

    来的是楚军一个把总,名叫谷老八,临时负责固安县的防务,正好在附近巡查,听说这边有人闹事连忙赶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的,建虏在的时候闷不吭声。等建虏走了,倒欺负起同乡来了?!有本事了是吧!”

    谷老八大骂道:“老子冒死斩杀多铎的时候怎不见你们出来相助?!怂蛋!老子最恨你们这种欺软怕硬的……”

    人群爆发中惊呼声:“哇……这是斩杀多铎的大将……”

    谷老八睥睨人群,又道:“真他娘的丢人!真他娘盖咧!老子都替你们害臊!老子……”

    才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到一个脸上带着胎记的年轻人正扶着老头和商贩往医馆走去。

    谷老八一愣,嘴里的粗话就收了回去。

    众人正被他吓得噤若寒蝉,低头挨训,却也不知这位将军为何忽然停了下来。

    “咳咳。”

    只听谷老八咳了两声,换了一副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教起来。

    “要是有汉奸,你们就报到官府,朝廷自有处置。不可以这样胡乱攀咬、擅动私刑,你们才违反了楚律,明白吗?”

    ……

    那边老者被扶到医馆,却见那年轻人请了大夫给自己和摊贩治伤。

    又听他向大夫道:“至于医药费,先生向县衙讨要便是,他们被人打伤,县衙自然会找伤人者索赔。”

    “这……”

    别说大夫,就连老者自己都觉得荒唐,忙不迭从袖子里掏钱。

    “老朽这里有药费。”

    “不用。”年轻人摆了摆手,又道:“你们可以信我,先治伤吧。”

    “可是,法不责众……”

    “没什么法不责众,谁打人谁赔,不管是多少人。这里往后是楚朝治下,县衙自然会依法处置。”

    那大夫一愣,心想:“县衙还能听你的?你算老几?”

    “放心,我从山东来,知道山东之法。”年轻人又道,语气莫名地让人信服。

    这点皮外伤,医药费也不值几个铜板,那大夫于是点点头,先给那老者与摊贩分别抹了药、包扎……

    那老子的孙儿抬头看去,被年轻人那笃定的气质深深吸引,莫名地就感到崇拜,也不知是为什么。

    不一会儿,却见刚才那个将军竟是跑进医馆,四下看了看,见年轻人抱拳道:“末将谷老八,见过晋王!”

    “咣铛”一声响,大夫手里那个装草药的碗摔在地上。

    “唔,这个碗你自己掉的,我就不赔你了。”王笑向大夫笑了笑,接着又对谷老八摆了摆手,见他不要声张。

    他在椅子上坐下,问道:“外面的事,县衙处理了吗?”

    “禀晋王,衙门已派了人来处理……”

    “嗯。”王笑道:“你对待百姓要更有耐心一些,他们有的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许多道理不懂,他们感受到城里的气氛,想要参与进来,又不知道怎么做,听人一喊,就想要‘除奸’,未必不是想尽一份力。错当然是错的,但你也不要光骂他们……”

    王笑以前也常被京城百姓骂,家门口还被人泼了粪。当时他会觉得烦、觉得讨厌,偶尔也会有某种愤世疾俗的情绪。

    但如今他更沉得下心,更有耐心……或者说更没性格了吧,总之是认为慢慢开启民智就好。

    “是,末将后来也和他们好好说了。”

    谷老八很委屈,心说但是晋王你已经走开了,没听到末将后来说的那些……

    秦玄策绕过长街,在街角处见到王笑和一个小孩子正说说笑笑,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画糖……

    “一堆事呢,你跑出来陪小孩子买糖吃?”

    王笑道:“我们北伐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什么?”

    “盼着收复失地的老人、想吃糖的孩子、出来讨生活的摊贩……只有走出来逛逛,我才会想起,我们北伐是为了什么。”

    王笑手里拿着画糖却不吃,随手递给秦玄策。

    他嫌这东西糖分高、容易发胖。

    两人往城外军营走去,王笑随口道:“军中将领都在抱怨,抱怨岳乐退兵了,他们少了一功劳。说的好像我们北伐只是为了杀人、为了建功立业。

    是啊,收复燕北、收复京城,这是天大的功劳。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懈。我多到百姓中去看一看,上行下效,也许能影响一些人。知道吗?今天我看了,连谷老八这种糙人也懂得向百姓讲道理了……”

    秦玄策有些羞愧,因为抱怨岳乐退兵抱怨得最多的人就是他啊。

    他咬了一口画糖,道:“那你还歹带上我一起啊,万一遇到刺客怎么办?”

    “你平时要是再那样只顾着推牌九,以后遇到刺客我还要保护你。”

    “你别乱怪罪我,我都是休沐的时候才推的,又没误事……”

    回到大营,一个信使又匆匆赶上来,向王笑汇报了一句。

    “……”

    王笑一愣,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又问道:“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禀晋王,九月二十五日,布木布泰在京城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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