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惠风酒楼。

    小柴禾拎了个包袱走进雅间,只见王珰、庄小运、耿当都在。

    他把包袱递给王珰,道:“五公子,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王珰嘻嘻一笑,接过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一套类似锦衣卫的衣服。

    “新的吧?”

    小柴禾点点头,道:“新的,按五公子说的改成了小尺寸。但图样有些不同,总不能真给你我们锦衣卫的官服,免得闹出麻烦来。”

    “放心,不会有麻烦。”王珰收起包袱放到一边,道:“看着差不多就好,谢柴大哥了。”

    “自家兄弟,顺手的事。”

    小柴禾落了座,又问道:“五公子要这衣服做什么用的?”

    王珰摆了摆手,道:“这你就不必管了。”

    “莫不是……晋王想再开东厂或建别的暗探衙门?”

    小柴禾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端起酒杯作漫不经心状。

    “我哪知道。”王珰随口应着,一转头见了小柴禾那有些患得患失的表情,笑问道:“怎么?你们三个都有心事?”

    “我们被人弹劾了。”耿当闷声闷气道。

    “哈哈哈哈……”

    王珰笑了好一会,晃头晃脑道:“我还以为多大点事,搞得像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似得。谁没被弹劾过?我上次在户部门口撒了泡尿还被人弹劾呢……”

    庄小运泛起些担忧,向小柴禾问道:“这次那笔分红,真是贺都督贩卖奴隶换来了的?”

    “不知道。”

    耿当道:“那些奏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着好惨,这笔银子能花吗?俺觉得不太好,但俺都交给媳妇了……”

    “我也花完了。”庄小运道:“我在积水潭那边买了套园子,想说……”

    “想说娶个媳妇?”王珰问道。

    庄小运叹息了一声,闷头喝酒。

    王珰摇了摇头,道:“等等……你们都有银子?为何就我没有?要是这样,今天这顿酒我不请了啊。”

    “我请。”小柴禾道。

    “那好,小二……过来,再添几个菜……怎么都这么便宜?去,到佳肴馆再打包几个菜过来,要最贵的,再给你们一人添五百文的跑腿费……”

    小柴禾也由得王珰胡闹,总归是花不了几个钱。

    他想了想,对庄小运和耿当道:“放心吧,银子花了就花了,晋王都没说过要收回去,你们自己在这瞎担心什么?”

    “我就是觉得,这事看不透。”庄小运道:“就我们这些人,全是晋王的心腹,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敢攻讦我们?”

    小柴禾道:“那姚启圣我查了,不过是个小官,但背后主使之人竟然连我都查不到,这事确实有蹊跷啊……谁这么大能量?”

    他说着,转头又看了王珰一眼,颇为诚恳道:“五公子,你也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近日这事,我实在是心里忐忑,还请五公子透点口风。”

    王珰还在笑着,放下手里的筷子,道:“要我看,有人弹劾你们也不是坏事。收复京城之后,我们这些人也太嚣张了吧?这事别的不说,我只说一点啊,贺大哥虽说是一片忠心,但事情就是瞒着晋王做的。

    怎么?他瞒着晋王在暗底里做了事,现在被人弹劾了,你们还替他委屈?

    那再一想,是不是贺大哥给大家赚了银子,在大家眼里,哪怕他瞒着晋王也是对的?今天这事没人弹劾,明天是不是大家就敢收别的来路不明的银子?”

    座中三人听到这里,背上一凉,惊出一身冷汗。

    小柴禾只觉有汗珠从腋下滚下去。

    目光看去,王珰露着牙洞,还是那傻乎乎的样子,但眼神中已有王珍那种沉稳深沉的味道。

    这个不成器的公子哥,终于还是被王珍一点点费力地拉扯成材了……

    “哈哈哈哈。”

    王珰忽然又笑起来,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道:“哎哟,你看你们,唉,我本来不想说的……这事我早就看明白了。放心吧放心吧,晋王既没要你们把银子吐出来,说明没什么大事。

    不过……这么说吧,你们的分红不少了吧?一年比一年多吧?我看着都眼红。现在你们多这一笔钱又能怎么样?小运你就能娶到花枝吗?

    更重要的是,你们拿这笔银子心里安不安心?要是心里不安但还是拿了,和自己说‘我是一片忠心’,被人弹劾了还怪别人多事……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啊。

    前阵子出事的魏几悦,比我们几个都聪明吧?人家书读得多好。但他不还是陷进去了。我在想啊,以他的聪敏,要是第一次收银子的时候有人弹劾他一下,他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们都是晋王的心腹,都是立过大功的……哦,你们都是立过大功的,不算我。总之晋王也没薄待大家伙吧?

    现在出了这么个事,贺大哥瞒着晋王给大家伙分了钱,大家伙拿的时候也不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这让晋王怎么办?处置吧,寒了大家伙的心;不处置吧,长此以往就乱套了。反正我要是晋王,我得烦死了……”

    小柴禾听完,只觉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他又想到那天晋王问的那一句“黄斌为何会背叛郑元化?”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重蹈黄斌的覆辙。

    一直提醒一直提醒,但居然都没发现自己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还是发生了变化。

    今天要是没有王珰这一席话,自己还觉得那些小官的弹劾是在多管闲事……

    原来背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背叛才背叛”,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回头才发现走到那一步了。

    小柴禾端了一杯酒,颇有些郑重地向王珰道:“谢五公子提点。”

    庄小运与耿当也连忙端起酒。

    王珰却只是露出牙洞嘿嘿一笑,道:“谢我做什么?要明白了,就谢姚启圣吧……哈哈,好了好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家谨慎一点就是了,吃菜吃菜……”

    小柴禾只觉今天真的对王家堂五公子刮目相看了。

    但就是不知道他要锦衣卫的衣服是干什么用?问了也不说,不会真是晋王要再开一个暗探衙门吧……

    ~~

    这夜,王珰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里,一进院子他就皱了皱眉。

    “咦,怎么没听到蝈蝈叫……我的铁背大将军呢?”

    “相公……”

    “唉,碧儿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又被那孟古青拿走了?”

    “嗯。”

    “真烦。”王珰叹道:“好想搬出去住啊……”

    他忽然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拉着碧缥就回到内屋。

    “好碧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窸窸窣窣过了好一会,屋内碧缥的声音响起,清脆中还带着威风气。

    “好你个采花贼,还敢拒捕?!看本捕头把你捉拿归案!”

    “都说我玉面飞剑王五郎不是采花贼,碧捕头,你若再敢冤枉我,就休怪我辣手摧花了……”

    “哼!看招……哼,小贼,放开我……”

    ~~

    次日,晋王府,大堂。

    “近几日有人弹劾贺琬,你是怎么看的?”王笑开口问道。

    站在他对面与他禀奏的臣子是侯恂。

    侯恂沉吟片刻,眉头一动,恭谨应道:“依下官所见,贺都督其罪有二,未事先禀奏朝廷而擅自作主,此罪一;贩卖化外野人,为趋利而伤天和,损我大楚颜面,此罪二。然念在其一片忠心,初衷还是为国库增加收入,又是被海外蕃商蒙骗,不知蕃商虐待奴隶之行径,下官认为……宜酌情惩治。”

    王笑看了侯恂一眼。

    这一眼比看孔兴燮时就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为何‘酌情’惩治?‘你’认为该怎么惩?‘本王’又该怎么惩?”

    侯恂又想了想,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哆嗦,仿佛有些喜意,拱手应道:“若让下官来说,宜重……”

    “不必说了,你很聪明。回去上个折子吧。”

    “是,下官明白。”

    侯恂正待告退,忽然又听王笑道:“听说你与顾……哦,与知事院徐校书有些仇怨?”

    侯恂一愣,心中一惊,连忙道:“绝无此事!下官与徐书绝无过节,请晋王明鉴。”

    王笑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不是有过节,这次是徐校书向我举荐了你,这是唯才是举啊,你别让我失望。”

    “是,下官明白……”

    ~~

    侯恂退出大堂,眼中渐渐浮起喜色。

    他心里正想着:“本以为晋王擅打仗而不擅治国……没想到啊,年纪轻轻有这样手腕……”

    接着,一转身,只见一人正站在廊中,不是顾横波又是谁。

    侯恂略感有些尴尬,不由又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呵,权阉一样的贱女人。

    但他很快就收敛起尴尬的表情,挂上一个显得有些卑微的笑容,走上前去,拱手道:“正巧遇到徐校书……”

    “不巧。”顾横波背着手,微仰着头,道:“我就是在这里等你,想告诉你一声,是我向晋王举荐了你。”

    这事却是真的,左明静吩咐她整理官员宗卷,选个有名望、懂变通的儒家大官出来,她看来看去,知道侯恂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

    侯恂愈发感到老脸挂不住了。

    他向四下一瞥,见周围只有晋王府的护卫,于是又拱着手,放低姿态,赔笑道:“老夫谢过徐校书厚恩,我侯家没齿难忘。”

    ——呸,风尘贱籍女子,得志便猖狂,阉奴……

    顾横波丝毫不掩饰讥嘲的笑容,道:“我给你送了一场前程,你就这么谢我?”

    “是,徐校书想让老夫怎么谢?”

    “我不像你那么虚伪,有话就直说了。”顾横波道:“第一,晋王交代的差事办好,要敢走露一点风声……这次可不是发配南阳那么简单。”

    “这是自然,老夫明白。”

    顾横波道:“说,‘侯方域配不上李香君,侯家是下贱门户,不配迎李香君入门’。”

    “徐校书,这就……欺人太甚了吧?看在你爹与老夫的交情上,何必……”

    “是吗?”

    顾横波冷笑一声,道:“那你让开,我有事禀奏晋王,你别拦在这里。”

    侯恂飞快又瞥了一眼周围的侍卫,见这些人一个个如木头一样,眼见堂堂高官被一个小女吏羞辱也不表态……

    顾横波已经背着手绕过侯恂,向大堂走去。

    “侯方域配不上李香君,侯家是……下贱门户,不配迎李香君入门。”侯恂闭上老眼说了一句。

    “什么?”顾横波又问道。

    侯恂反正说也说了,于是又说了一遍。

    顾横波目光看去,见这老头已睁开眼,姿态放得更低了,刚才那点恼羞成怒已经完全不见了。

    她讥笑道:“谁贱?是你贱还是我贱?”

    “是我们侯家下贱,往日得罪了李大人与徐校书,下官错了,还请徐校书大人不记小人过……”

    顾横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让侯方域别再纠缠香君,也别再让我听到有一句诋毁我们的话。”

    “是,下官明白了。”

    “你也别再和我爹来往,滚。”

    侯恂没想到自己姿态都放得这么低了,这女人还一点面子不给,再次恼怒起来。

    但多年的宦海沉浮给了他极好的涵养,终究还是拱了拱手,应道:“是,下官告退了……”

    他一路由侍卫领着出了晋王府。

    然后,直起腰板。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今日终于了结了与晋王身边这个小人的恩怨。

    总之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楚朝终于有自己这士大夫的一席之地了……

    侯恂这般想着,脸上的恼怒之色尽去,换上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重新展现出了一代清廉高官的气势……

    ~~

    那边顾横波站在回廊上,只觉十分得意。

    她仰起头,微摊着手,踮起弓足又转了几个圈,不由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晋王的威风啊,倚仗着他,那些往日里看不起自己这些人、高高在上肆意践踏自己这些人的士绅权贵也只能乖乖低头……

    然而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又收了回去,慢慢浮起有些哀伤的情绪。

    “好没意思啊。”

    她心里叹着,转头向大堂上看去,忽然发现哪怕已经能借他的威风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原来,自己想要的是王笑这个人……

    ~~

    在姚启圣弹劾了贺琬的三天之后,原南京户部尚书、如今北楚都察右佥都御史侯恂也弹劾了贺琬,要求重惩贺琬之罪。

    侯恂不同于姚启圣那种小官,素来有名望,此事一出,满朝皆惊。

    一开始,朝臣们还心有顾忌,心想贺琬这事受益的可是晋王一党,怎么敢弹劾晋王一党呢?

    然而他们又观望了两天,发现晋王只是把侯恂的折子留中不发。

    越来越多的官员敏锐地把握到了其中的微妙,纷纷上书要求严惩贺琬……

    可王笑的反应还是很奇怪,把所有关于这些事的折奏都留中。

    很快,白义章率先反击,上奏折请封王康为郡王。

    至此,一场朝堂之争拉开序幕。

    有不少官员认为看不透晋王的心思,明哲保身,转而埋头推行新政,避开这场纷争。

    又有不少官员认为,谁能猜透晋王的心思,谁就能青云直上,一股脑地扎进这场朝争。

    于是北楚朝堂上形成了奇怪的氛围,一方面是新政已经推行下去,许多务实的官员都在忙着新政之事;

    另一方面,朝堂上关于贺琬贩买黑奴是擅自作主还是正常贸易、王康是否该受牵连之事争论不休。

    争论越来越激烈,就连许多士绅的目光也从新政上转移到海贸之事上来。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什么“海贸是巨利,以王家、贺家为首的那些国商就是图贪海贸巨利,已对田地不感兴趣”之类的……

    这边才听说“贺琬贩运黑奴往新大陆开采金银”,那边又听说“贺琬是被蕃商骗了,金银都是被蕃商挖走了……”

    很快就有士绅反应过来,请族中为官者上书弹劾贺琬与王康,认为应该罢免王康在官营贸易商行的职位。

    更聪明的则认为应该封王康为郡王,并不再管理官营外贸商行。

    紧接着,又是姚启贤上书,认为官营外贸商行应该只保留烟草、矿业等生意,其它的生意可放开给民间商行,并筹建关税衙门进行管理。

    很快,有人发现朝廷正在招募大量的儒士,似乎要有出海的大动作。

    一个个议题应接不暇……

    大家本来都对海外蛮夷不感兴趣,但不管是要弹劾贺琬,还是要维护晋王一党的利益,都必须对海外之事有所了解。

    于是往日里只懂“佛郎机”的官员渐渐也能谈论几句“荷兰英国西班牙,欧洲非洲新大陆……”

    可惜,谈来谈去,大部分人最后也只能疑惑地问一句“晋王还不表态,到底在想什么?”

    ~~

    四月十八日。

    贺琬终于以进京述职的名义从琉球赶回京城。

    他没进京之时就知道了眼下这场针对自己的风波。

    他本来是不怕的,一进京就赶到晋王府求见,打算当面解释清楚。

    然而,王笑并没有见他,只派人告诉他明日参与早朝。

    贺琬开始有些心慌,他不知道晋王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去王家求见王康、王珍,或去见一见小柴禾。

    转念一想又不敢。

    他回到贺家走了一圈,这是收复京城后王笑特意赐还给他的宅院,眼下已没有人住,但贺琬知道,这空荡荡的商人宅邸已容不下自己的志向。

    这天夜里,贺琬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又到了五丰街。

    五丰街的那家笑谈煤铺已经没开了,对面的茶楼却还在。

    贺琬拍开茶楼的门,随手丢了一大锭银子给睡眼朦胧的小二,走到楼上。

    这里的格局没有变,他走到窗前,在第一次与王笑相见时的那个临窗的位置上坐下来。

    他闭上眼,回想着当日的场景……那一年,晋王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显得有些稚嫩。

    就是在这里,壶中沸水滚烫,壶盖上豌豆翻腾,他们畅谈着未来的事业……

    当时又何曾想到今天竟能做到这一步?

    时至今日,那时十五岁的少年已手握天下权柄,而他贺琬也督统北楚水师、坐镇一方。

    两人虽然见面的时日不多,但贺琬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晋王是何等的高瞻远瞩。

    他由衷敬畏晋王,也认为自己是最不需要晋王操心的一个臣子。

    因为两人有同一个理想——要让这四海宾服……

    这次,贺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错在不该欺瞒王笑,甚至以利益裹胁那些功勋之臣。

    但扪心自问,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赤胆忠心。

    “晋王,我知道,你身为百官与万民之表率,绝不能同意贩卖黑奴之事。正是如此,我才想私下做,晋王只需当作不知道就好。如此,往后若有罪孽与骂名,可由我一人背负……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想要欺瞒你……”

    他喃喃着,只希望能把这句话私下里告诉王笑,让他知道,他贺琬从来就不是利欲熏心。

    回想这一辈子,年幼时受家中嫡兄欺凌,年少时漂泊海上更是受尽蕃人欺凌,眼见无数同胞在异乡饱受压迫。

    他要让世人知道,庶子不低人一等、流落异乡的大楚子民也不低人一等……

    到如今,他的血依然如那天的沸水一样滚烫。

    ……

    这天夜里,贺琬一次又一次回过头,向茶楼的楼梯看去。

    他想着晋王一定已经听说了自己到茶楼来了,也许,早朝前他能来见自己一面。

    见一面,早朝后要治罪、革职、下狱怎样都好,只要把这些话说清楚,他就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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