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安排妥当,五城兵马司与齐王亲卫出动,一场京师大扫除便趁着月色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一列列的火把在夜色的京城中照亮,每个人都戴着面罩,身穿防护用的白罩衣,开始清理沟渠。

    几千人的队伍出行时阵仗极大,但分散开来其实人手依然不足,每个人的活都很重。

    倒不是没有人力可用,只是这是第一夜,动静太大只怕京城惶恐。

    好在有胥吏捧着纸笔记录每个人的表现,再三强调出力多的每天都有赏赐,因此所有人都做的十分卖力。

    周衍第一次出来理事,颇为兴奋,便也跟出来看看,以齐王之尊激励人心。

    苏明轩拿了面罩与防护服给他穿戴好,又让白老虎做好守卫,一行人逛到瓦市大街,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

    见一队巡卒喊着号子,手里拽着一张大鱼网,齐力从水渠中拉出满满一网的秽物来,看起来极是可怖。

    周衍隔得远,却依然觉得腥臭刺臭,几乎要被熏晕过去。

    苏明轩便将他拉到上风的位置,扶着他爬上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

    “怎么会这么臭?百姓平时上街闻不到吗?”

    “平日没人去搅这水渠,便没这么臭些。”苏明轩道:“现在天气冷,过往行走的百姓虽能闻到气味,却不觉得有如此刺鼻。”

    “那夏天又如何?”

    “虐痢瘟疫又岂是虚言?”苏明轩叹道:“不仅是这次鼠疫,每年夏天都有大小疾疫爆发,民间小儿死者难以数计。京城尚止如此,又何谈别处?草民是湖广人,这些年行商,所见各处也差不多。”

    “那为何早不清理?百姓也未向朝庭反应……”

    “他们过的一直便是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罢了。人们饭都吃不饱,谁还顾得上脏不脏?市井之人也不会知道这些秽物、虫鼠会给他们带来疫病。”

    那边巡卒们大喊一声“放”,接着便是一声巨响,一整网的秽物便被倒在马车上,运向城门,只等天亮便出城焚烧,也不知这一夜要运多少车。

    苏明轩又道:“今次清理,耗费巨大。各衙互相推诿,殿下也要瞧见的。”

    周衍叹息一声:“所谓‘民生多艰’,不是虚言。”

    苏明轩道:“这还不算什么。天子脚下的百姓,许多地方的人羡慕尚且羡慕不来。今岁旱,饥民相食,去岁旱,饥民相食。我楚朝百姓最是恭顺,但凡有一丝活路,谁愿意投贼造反?”

    他微微摇头,又指着街旁的沟渠道:“官府对路旁撒秽并无规定,随地解手也无处罚。五城兵马司数十年未清理……这些虽只是小事,却可以看出官吏怠政,朝庭暮气深沉。”

    “不错。”周衍点点头。

    苏明轩拱手道:“草民言语不当,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我愿听你说真话,也愿见民生百态。”

    “草民再说句不该说的。这朝庭便如这道沟渠,近三百年的疾敝堆积下来,小心翼翼地疏理已无用,要想改变,唯有大刀阔斧的将这些污秽拔出来,哪怕一时恶臭熏天。”

    周衍默然不语。

    他想问一问苏明轩,这些话是不是王笑让他刻意说给自己听的。

    但问了又如何?苏明轩所言并未夸大其词。楚朝之情形只怕比他说的还要槽。

    “但……”周衍开口,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但父皇没有这样的魄力。

    那自己有这样的魄力吗?

    此时此刻,该不该抒一抒心中志向,试着收服这个看起来是个人材的苏明轩?

    可如今自己也立足未稳……今夜所为,父皇明日会如何反应?

    心中忧虑着这些,周衍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年少脸薄,只怕许下壮志,他日却做不到。

    却见那边有一辆马车行来,一群白衣汉子从车上卸下许多坛子,往地上泼洒。

    “他们在做什么?”周衍问道。

    “那是煤油。”

    “要煤油做什么?”

    “烧老鼠……”

    接着只听那些白衣汉子大喊了一句:“这边准备妥了。”

    远远的好几个地方便有人回应道:“妥了!”

    一群人便举着火把四散开来,各自守着一处地方。

    “他们在做什么?”周衍向苏明轩问道。

    苏明轩抬手指了指远处好几个方位,道:“那边在熏老鼠洞。”

    周衍依旧不解……

    忽然,一阵疯狂的吱吱声响起。

    街那边几个白衣汉子大喊了一声“烧!”

    吱吱声瞬间又陡然拔高起来,如鬼嚎一般,极是可怖。

    也不知有多少老鼠在惨叫。

    周衍耳朵里被那些声音挠得都要炸开来。

    目光看去,他更是整颗心都抖了一下!

    !!

    这也太渗人了。

    竟是满地密密麻麻地都是……

    他看不得这种东西,一瞬间只觉头皮发麻,脸吓得惨白。

    苏明轩手臂上一痛,一转头便见周衍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臂,额头上一片冷汗。

    ……

    也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中的恶臭味与烤肉味混在一起,戴着口罩也依然让人想呕。

    周衍小心翼翼地侧过头,不让自己看到满地的鼠尸。

    “殿下,顺天府衙里还需要你坐镇,这便回去吧。”苏明轩道。

    周衍有心答应,却又觉得不太好。

    “要不要我在这里激励大家的士气?”

    他强自镇定心神,以最后的力气将这句话平静地问出来。

    隔着面罩,苏明轩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微微犹豫了一下。

    周衍的一颗心便提起来,暗悔自己不该逞强。

    好在旁边的王珰道:“还是走吧,别被这些老鼠染上病……”

    周衍回头看了王珰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没门牙的小子竟十分可爱。

    “那就回去吧。”

    下一刻,白老虎靴子下传来“吱”的一声。

    刺耳又挠心。

    白老虎也不在意,抬脚一踢,将死老鼠踢到一边。

    周衍又是头皮一麻。

    只听王珰嘟囔道:“白老虎你这几天离我……离殿下远一点。”

    接着王珰扶住周衍,道:“殿下,我们就别下去了,坐在这个马车上回去,如何?”

    “不好吧?这是运货的马车。”

    “我累了,走到殿下的王辇还有点路。地上又都是鼠尸,我怕。就坐这个车走呗。”王珰讨好地笑道。

    “那好吧。”

    马车缓缓而车,还时不时咯噔一下,是在鼠尸上面碾过。

    每每这个时候,周衍都觉得王珰实在是贴心!

    他忽然又想:是不是士大夫口中的“弄臣”便是王珰这种人?

    苏明轩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自己怕,但想让自己练胆。

    王珰却不同。

    以后自己若是当了皇帝,如果没有这样贴心的谄媚弄臣,自己再面临这样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

    回了顺天府衙后又忙了好一会,周衍疲惫不堪,在苏明轩的苦劝下方才回后堂歇了一会。

    王珰颇为贴心地给他点了安神的熏香。

    但这一夜周衍还是没有睡好。

    梦里是一地密密麻麻的老鼠,过了一会又变成遍地的白骨。

    接着,他坐在皇位上,下面是无数朝臣叫嚷着“清奸佞”逼着他斩了王珰。

    “陛下若是连老鼠都怕,如何匡扶社稷?!”

    “王珰只会逢迎上意,实乃谄媚之徒,臣请陛下杀之以儆效尤!”

    ……

    “你们别这样,我真的是想当一个明君的。”周衍猛然惊醒,只觉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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