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

    为了操办左明心与秦玄策的婚事,左府这些日子极有些忙碌。

    但对于后院这些事,左经纶是不太管的。

    他正与宋礼坐在书房,派人时刻打探西城大街的动静……

    “王笑这一招剑走偏锋,我确实没想到。”宋礼沉吟道:“但他破了何良远的局,我不意外。”

    “老夫则是想到了,但老夫没魄力干出这样的事。”左经纶道:“至于何良远……郑元化太强势,导致何良远在翰林院被压了太久,眼界已跟不上了。一朝执政,漏洞百出。悔与他家联姻。”

    “他是放不下身上那股酸儒气。”宋礼道:“如今被王笑剥了颜面,许是能有长进。”

    “几十年都没长进,临入土了再长还有何用?”左经纶摇了摇头,哂道:“我们教他调津镇水师围剿王笑,他呢?顾及名望、畏首畏尾,找朝鲜的蠢材办这事。”

    宋礼笑了笑。

    ——调津镇水师也未必杀得掉王笑,自己这边出这个主意,无非是想着让他们两虎相争。何良远看出来了,不愿落下把柄,又想躲在暗处。

    一叶落知天下秋,只看这一件事,便知道整个楚朝官员的行事风格。相互算计、顾虑太多,结果一事无成。

    想到这里,宋礼不由摇了摇头,叹息道:“陛下擅权术、擅平衡,此治世的帝王之道,但难掌乱世。”

    以前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此时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延光帝的权威日衰。

    左经纶叹道:“乱世已临,须有霸道之主……你观齐王如何?”

    “年岁还小,看不分明。”宋礼道:“但谈到殿下,便绕不开王笑。”

    “沾指兵权,亲近齐王,邀功逐利,王笑此子心怀叵测,不可不防啊。”

    “今日他杀害朝鲜使节,陛下不处置他?”

    “论理而言,必须处置。”左经纶捻着胡须,喟然道:“但如何处置?为了给朝鲜小国一个交待,处置刚立了功劳却无封赏的驸马。不正是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叛乱吗?不可取。王笑杀金荩昊之前那席话,是说给陛下听的,更是说给天下人听的。”

    说到这里,两人又有些无奈起来。

    默然一会,宋礼叹道:“老大人马上就要出任首辅,齐王离诸位也只有一步。本该放手施为,力挽狂澜……若没有王笑,该有多好。”

    “首辅?陛下的意思是,让老夫暂代首辅,空着位置等卢昆山回来。”

    “岂有此理?”宋礼道:“视国事如儿戏。”

    “陛下如今有些消沉了,可不就是儿戏?”

    下一刻,通传撞进门来。

    “老爷……卢正初遇刺身亡了!”

    “什么?!”

    “卢正初被建奴细作刺杀了……”

    左经纶一愣,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咣当一声碎了一地。

    宋礼不由心想:这下首辅的位置稳了!

    良久。

    “卢昆山!”

    忽然,左经纶一脚狠狠踹在案上,杯盘碎了一地。

    “卢昆山……老东西!你安敢如此……你凭什么……”

    宋礼愣了愣,目光看去,只见左经纶双目通红,似悲似愤,竟是丝毫不见喜色。

    “老大人。”宋礼低声道:“卢昆山死了是好事。”

    左经纶恍若未闻,自言自语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能让建奴细作来杀你?我们些老头子这一生的功过尚无定论,你怎么敢先逃了?”

    “哈哈哈,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你卢昆山,分明是知道这大楚的江山社稷岌岌可危,迫不及待便要给自己盖棺定论!”

    “往后青史昭昭,你是名臣良相,殉国忠烈。我却是丧国蠢才,万世讥嘲。凭什么……”

    左经纶说到这里,老眼中两行老泪不停长流,沾着他花白的胡须,看起来很是狼狈可怜。

    “寒窗苦读,文章取功名,宦海沉浮,转瞬已是迟暮,一生付尽。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大楚的江山社稷守不住,守不住!这些年你我各展胸中所学,各尽毕生之力……如今你圆满了,你卢正初的名字与我左经纶的名字就此分道扬镳。从此漫漫长路,千古庸臣的罪名,我担。”

    宋礼连忙劝道:“老大人,无需……”

    左经纶如失了神一般,仰着头轻笑起来:“哈哈,六十年韶华耗尽,这一生是非功过谁予评说?”

    他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宋礼站起身,看着左经纶的背影,默然了许久许久。

    原来,老大人也知道楚朝的社稷守不住。

    这些年来两人对坐而谈,谈的永远是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算计这人算计那人,好像踩着他们上位了便能救楚朝一般。

    其实宋礼知道,怎么做都一样了。

    就像临死垂危之人,吃什么药都救不活的。

    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只是在骗自己而已,不过只是习惯了这样一直忙下去而已……

    ~~

    乾清宫。

    延光帝坐在那里,听着杜正和低声禀报。

    “王笑说,他若有异心,早就效仿郑元化到江南图谋了。”杜正和低声道。

    “是吗?”延光帝抬了抬眼帘,问道:“他给你的粮饷,你收了吗?”

    杜正和深吸一口气,有些绝望起来。

    确实是再难获得陛下的全心信任了。

    “末将收了。”

    “很好。”延光帝轻轻拍了拍桌案,兴味索然地道:“下去吧。”

    看着杜正和一步一步小心地退了出去,龙椅上的皇帝揉了揉脑袋。

    有些事,只有身处其位的人才能真正看明白。

    事情发展到如今,王笑有没有异心、杜正和值不值得信任……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王笑的做法早已让朝堂对皇帝失去了敬畏。

    无关信任、无关忠诚。朝堂上数万官员,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对皇帝造成不可挽回的既定影响,非人力所能控制。

    这种如临深渊的境地,也只有延光帝一人能体察到。

    齐王哪怕没有异心,王笑也必须推他上位;王笑哪怕没有异心,旁人也要推他;杜正和哪怕只忠于皇帝,神机营的兵士却知道谁更强势……

    世人惯会见风使舵。如今风向变了,人力去推船怎么推得动?

    延光帝闭上眼,仿佛看到周衍披着龙袍对自己恸哭道:“父皇,朕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朕的!”

    罢了,反正这一辈子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延光帝懒得再想,他此时不愿再批折子,便打算去找陈圆圆一起吃些甜食。

    鸿胪寺卿汪侑忽然求见。

    延光帝本不想见,却还是习惯性地道了一声:“允。”

    “陛下,大事不好了!驸马王笑杀了朝鲜使节。”

    提到朝鲜,延光帝就烦。

    ——朝鲜国主李倧那个老货,整天就会哭哭啼啼。一边降了建奴,一边又派个和尚暗中向自己解释,同时又派个使节来质问……谁都不敢得罪的窝囊废,过得还比朕好。现在又他娘的来给朕找麻烦了。

    一听禀报,延光帝便明白其中因由,也想清楚其中利弊。

    但他并不能跟人分析,便淡淡道:“杀了就杀了吧。”

    “陛下,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王笑此举……”

    “朕怎么做还要向你解释吗?!”延光帝拿起一本奏折摔在案上,道:“去,写封檄文给李倧,让他把东江诸岛交出来。不会写就去问卢爱卿,别再来烦朕。”

    忽然,一个小黄门闯起来,因跑得太急还一跤摔在殿上。

    “陛下,大事不好了!卢大人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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