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成业病了。

    楚朝几乎所有人的想像或目光中,秦成业是守国大将、是擎天大柱,那便该英雄盖世、威猛无比。

    但所有人也都忘了,这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与他同辈的姚文华每天靠在榻上,翻个身都要婢女扶,走两步路都要唠叨一句“累死老夫了”;比他小几岁的蔡通禹早些年便开始退居颐养,每天补药喝着……

    唯有秦成业,满身的伤病,在行将就木之年披上重甲,提刀策马,千里奔袭……

    在福陵他就已经很疲惫了,等到攻下辽阳城,因淋了两天雨,他终于病倒。

    这让所有秦家子弟都吃了一惊。

    担忧的同时,他们却也觉得……有些许失落。

    ——本来还都以为,老爷子会大展神威的。

    没想到就只有这样……

    屋门被推开,王笑走了进来,在病榻前坐下来。

    秦成业缓缓转过头,苦笑了一下:“怀远侯对老夫很失望吧?”

    “没有。”王笑摇了摇头,“我们调头攻尼堪的时候,你就已经病了吧?你强撑着,一直到我们打下辽阳,竟还想撑……”

    “老了啊。”秦成业叹道:“换年轻时,这点伤寒算什么,一顿酒肉也就过去了。”

    “晚辈过来是想告诉秦总戎,你是可以病的。”

    秦成业一愣。

    王笑又道:“有我在,你暂时还是能病一场的,暂时。”

    他端过案上的汤药,给秦成业喂了一口。

    “想必这些年你也没少病,只是在秦家的时候能撑就撑。你大概是觉得,辽东总兵、秦家之主是不能病的……但你看你,说话嗓门大,其实是耳朵都快聋了。耳聋了你也不说,害得秦小竺学你一样大嗓门……”

    少年絮絮叨叨,秦成业只是摇了摇头,叹道:“这次出征,老子什么都还没做,不甘呐。”

    “你在,关宁铁骑的魂就在,这就够了。”王笑道,“何况如果没有秦总戎你,只怕我还没到辽河就要迷路了。以前觉得打仗靠打打杀杀,这次得你教导,我才知道,打仗的第一条关键是……认路。”

    “说到打仗,老子再提醒你一句。兵法有正奇之道,正乃用兵常法,奇乃用兵变法。你用兵太多奇法,不走正法,此非长久之计。要知道,奇谋智计有尽时,军阵战力才是王道。”

    “晚辈明白,辽阳一役过后,我这些歪主意便也用尽了。到时才是秦总戎你大展拳脚的时候。”王笑又喂了一勺汤药,笑道:“不必气馁,早些好起来才是。”

    秦成业觉得那药太苦,皱了皱眉,道:“接下来这一仗……你派耿正白出城,不如派秦山湖去。这次的事既险又难,老四能办得更好。”

    他说着,看着窗外叹道:“你保下秦家满门老小,这三万人任你驱使。这既是说好了的,你调兵遣将便不该有太多顾虑,用人唯能才是正理。”

    “我是怕你这老头子病死了,我得把秦山湖留着镇场面。”王笑轻笑了一声。

    秦成业哼了一声,道:“一点伤寒,老子还病不死。”

    他想了想,又问道:“船可到胶东了?”

    “算时间快了。”

    “若是奴酋不肯回援,只怕他们到了胶东,也难保一世平安啊……”

    “放心吧,我既答应过你便会做到。”王笑道:“奴酋也会回援的,我们只管重挫眼前这些建奴。”

    “那也未必见得,奴酋这次誓要取京城,陛下撑不住的……”秦成业话到一半,看了王笑一眼,忽然问道:“你还留有后手?”

    “有自然是有的。”

    秦成业沉吟道:“蓟镇就那些兵马摆在那里,京城空虚,宣大直面唐逆抽调不了……你哪来的后手?”

    “生病了就不要想那么多。”王笑拉了拉他的被子,道:“只管等着看,我这次先学关云长,再把奴酋逼回来。”

    “你……”

    王笑却已起身往外走,嘴里还嘟囔道:“建奴的援兵怎么还不到?想让你多歇两天不成?”

    走到门外时,他忽然又停下脚步。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有件事我打算先告诉你……”

    秦成业一愣,心中有些担忧起来,问道:“什么?”

    “我看上你家秦小竺了。”

    王笑说完,也不等秦成业应,笑了笑,径直推门出去。

    屋内,秦成业一拳重重锤在床板上。

    “嘭!”

    “竖子!”

    ~~

    辽东大雨磅礴。

    舒尔哈济已亲临辽阳前线。

    这一次,他誓要一举围杀被困在城内的楚军。

    大战将临,数万人枕戈待战。

    舒尔哈济转头西望,喃喃道:“阿格济、多铎怎么还不到……”

    ~~

    阿格济和多铎正在辽河边搭桥。

    ……

    “桥呢?!”

    多铎知道西平堡陷落、平阳桥被炸毁,在宁远时他便派了五千汉旗军先行,搭建供十万大军渡河的浮桥。

    但此时他好不容易收拾完锦州的残局,领军赶到辽河边,只见一条大河波浪宽,河上却是一座桥也没有……

    等那先行的汉旗军迎上前来,多铎目光看去,只见个个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竟只剩两千余人。

    “你们的马呢?!浮桥的木料呢?!”

    一名牛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喃喃道:“我们……我们遇袭了……”

    “遇袭?还能被谁袭了?”

    那牛录脸色愈苦,颤声道:“回禀豫亲王,我等奉命驱赶锦州百姓搭桥,却一个百姓没见到,只在辽河边逮到六千个老汉……

    于是,我等便抢了他们带的粮食,驱赶这些老家伙搭桥。没想到,这些老头在粮食里洒了药,等到夜里,趁我等熟睡忽然偷营,他们抢了我们的马、杀了额真大人!我等中了迷药,腿脚发软……”

    多铎大怒,一扯缰绳,座下战马一蹄踢翻了那牛录。

    “蠢材!你们能让一些老头杀败了?!”

    那牛录惨叫一声,一翻身重新跪倒在地。

    “豫亲王恕罪……那些老家伙看起来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没想到个个身手了得,他们在河里埋了刀枪,忽然就作乱闯营了啊!我等丢了马匹,追也追不上……”

    “人呢?!”

    “他们过了河,又毁了浮桥,往东去了。”

    多铎大怒,提刀便要砍了这牛录。

    马车上阿济格却是掀开车帘,问道:“对方领军者是何人,你看清了没有?”

    “禀英亲王,是……是一个残废……”

    阿济格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的下身,眼中浮起不悦之色。

    却听那牛录接着道:“那人四肢只剩一只手,被绑在一个大汉身上,十分……十分奇怪……”

    “知道了。”

    一声惨叫,有人将那牛录砍翻在地。

    阿济格摸了摸自己的断腿处,冷笑道:“秦山海……你还敢出来?”

    “也好,大家都成了残废。但这次,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

    马蹄翻飞。

    六千骑策马如风。

    秦山海被绑在亲兵的背上,这姿势自然极不舒服。

    但雨水打在脸上,风迎面而来,他却是像感受到了新生……

    “哈哈哈,建奴军中果然多的是马!”

    “这还只是劣马,回头我们换真奴的女真良马。”

    “哈哈……”

    “大将军,我们接下来去哪?”

    “童老五、刘栓子、余良……”秦山海一个一个名字喊过去,接着喊道:“先去你们的家乡!”

    “好!”队伍轰然应喏。

    “哈哈哈,老子终于要回铁岭了!”

    “哈哈哈,哥哥们先陪你们回趟铁岭……”

    ……

    董济和策马奔腾,听着这些喊声笑了笑,接着转头避了避打在脸上的雨滴。

    下一刻,他忽然愣了一下。

    却见队伍中有个身影显得有些娇小……

    董济和不由拉了拉缰绳定眼一看。

    这一下吃惊不小。

    “秦小竺!你怎么会在这里?!”

    ~~

    与此同时,海船上,贺琬一脚将一个水手踹倒在地。

    “你他娘的,看丢了一个,又看丢一个?!”

    “贺……贺爷,上次那个……秦玄策,不是小的看丢的啊……”

    “你还敢顶嘴?”

    贺琬转头看向打扮成秦小竺模样的秋田优子,喝道:“人呢?!”

    “那滴拉塞叽库哇……”

    “耍我是吧?你别给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听得懂你们那鸟国的话!”贺琬用日语大骂道。

    “呐呢?!”

    秋田优子大惊,白眼一翻,径直晕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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